烈如秋仔细地打量着沐天落,少年仍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全无疯癫之态。他心中略宽,脱口唤了一个“沐”字,当即仿佛被烫了嘴一般顿住,心中犯了难:他虽年少,毕竟是神域天君,是掌理天下的人,直呼其名终是不妥。而且经历了方才的变故,更是……天族的千意庄主称他为“君尊”,那人族的子民应该如何称呼天君?是天尊?还是圣主?
沐天落察觉到烈如秋的纠结,不禁眉尖轻扬,以灵识探入他的心海,淡淡言道:“我有名字,你这么快就忘了?我便再说一遍,你且记住了:我姓沐,名天落。”
“啊?!”烈如秋记不清今天已经说了多少遍这个字,只是这一次的心绪格外不同。他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漾开笑意,问道:“你饿了吧?要不我们一起下楼去吃点东西?或者,我给你煮茶,你先喝点水?”他瞅着沐天落似乎有些犹豫,心念一动,十分体贴地说道:“我去找个侍女来,帮你重新理理发束和衣衫。”言罢,便转身跃出卧房,去到一楼的厅堂。
沐天落轻舒一息,扶着卧榻边的支柱站起身,借着灵狐之目挪到矮榻坐下,揭开衣袖瞅着自己的一双手,努力伸展那些扭曲的指头,钻心的疼痛直入心髓,教他不得不缓了下来。他紧锁双眉,十分嫌恶地盯着这双废手,对自己的痛恨更添了几分,便掩了双手靠在榻上。与灵狐四目相对。抛开先入为主的成见,确实无法分辨灵狐的双眸的颜色是否依然湛蓝。他深叹一声,甚至生出一丝自暴自弃的苗头。这时,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烈如秋来到厅堂之后,看到两个侍女仍然屏声敛息地站在桌旁,便正颜问道:“你俩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个侍女连忙施礼答道:“回禀公子,我是云夕,她是月夕。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烈如秋见云夕机灵胆大,月夕文静内敛,便吩咐道:“月夕,你先去楼上替圣主更衣束发,务要小心伺候。”
月夕点点头,施过礼后便迅速离去。
烈如秋转过目光对云夕说道:“你去找个食盒来,将桌上的菜肴分别装拣一些,拿到楼上的茶室去。另外,招待神域天族的贵客,向来是由侍女执箸,所以你不得让圣主自行用膳,不然若是让庄主知道你怠慢了圣主,定会重重罚你。听明白了吗?”
云夕连连点头,回道:“公子请放心,云夕明白,这就去取食盒。”
“记住,少说话,休要有的没的,胡思乱言。否则惹恼了圣主,没有人能保你周全。”烈如秋说罢,暗暗想道:“既然贵为天君,由侍女执箸掌匙喂食也不算是过分骄奢,何况此处又无旁人。沐天落啊,这样的安排应该合理吧。”
云夕应诺,去到一旁的偏房取来食盒,精心挑选搭配了许多菜式装入食盒,将玉碟、玉匙以及一对玉箸摆在食盒顶层,合上盖后向烈如秋施了礼,提着食盒去到二楼。
沐天落听了烈如秋在楼下的一番布置,不禁哑然,又有些无奈,却是难得他的一番好意。灵狐机警地看向门外,紧接着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沐天落只得将黑玉长笛召回掌中,将其恢复成黑石的模样塞入腰带,起身缓缓走出了卧房。
烈如秋自认一切安排妥当,便在梨木桌旁坐下,取过茶壶倒了一盏,一边慢饮,一边暗自琢磨:“说来奇怪,方才星辉相激,气息张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憩霞庄的前园为何没有派人过来看一看?就算千意去了烈焰庄,庄内还有其他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白桦林中设有禁制,将栖夕阁与外界分隔成两个世界了么?但是,悟先生怎会突然出现?”
“逍遥仙修,世间畅行无碍,所以才会得到‘逍遥’的美誉吧?难道当真没有禁制能够挡住逍遥仙修吗?那日,沐天落说要在憩霞庄等人,那人会不会就是公子悟?否则堂堂一族之长怎会来到偏远的憩霞镇?”
“好像也不对。听悟先生的言外之意,他与岚先生乃是好友。沐天落若是要见他,回到悬镜崖便可,为何要待在憩霞庄?”
想到此处,烈如秋拾起玉箸,随意夹了一筷子,边吃边听楼上的动静,并未听到任何异常,便暗自笑道:“在栖夕阁内,还是有些便利的。只是,他到底在等何人?”
烈如秋想到沐天落明日要面见五位总庄的庄主,不由得心里突然一个激灵,“这么说来,人族与灵族都知道天君在憩霞庄,必定会派人前来觐见,消息传到世间,会不会是为了让某个人知道:他并没有殒命于暮宗山?”
“是那个用北斗星阵给他致命一击的人吗?不对不对,北斗天罡乃是齐氏的家传,外人不可能得知修习心法。修习至聚星成阵,而且还是完整的北斗星阵,这样的人百年未见,岂是寻常之辈。”
“那么,他是等那个幕后构陷设计之人吗?这……难道他要复仇?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为何如此急迫?悟先生说他要与时间竞速,究竟有什么特别紧迫的事?天石内昏迷两日,世间已过两百天……这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老天,他还能进到天石里面去?而后天石内的时间竟比外界慢一百倍!莫非正是天石内的经历让他产生了幻觉,甚至诱发心魔怀疑自己……难怪世人皆言天石乃是不祥之物,就连前代的几位天君得到黑白双石之后,亦是分而匿之。”
“唉!若他不是天君,我定要揪住他问个明白,这一切也太让人费解了。特别是那个北斗星阵,是谁这么厉害,百年来的第一人?”
烈如秋想到自己不仅星阵未成,还始终无法破解师兄的星阵,只觉得食之无味,便放下玉箸,拾起茶盏自斟自饮。不多时,余光里撇到云夕提着食盒下楼走入偏房内,便问道:“云夕,圣主是否用过膳了?”
云夕放下手中食盒,走到近前低眉言道:“回公子的话,云夕按照公子的吩咐,伺候圣主用过膳了。月夕亦是按照公子的要求,一切均已处理妥当。”
烈如秋心内略安,说道:“你将这里收拾干净,暂去歇息。晚膳依样如此。”
云夕一边将茶壶续上水,一边应道:“云夕明白。”
待云夕月夕二人将厅堂内收拾妥当后离开,已是申时。烈如秋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椅上胡思乱想,忽见沐天落缓缓走下楼梯,去到栖夕阁外,不由略略一怔,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沐天落脚下未停,淡淡说道:“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你且随我来。”言罢,便走到栖夕阁背后的石阶前,稍作停顿后便拾级而上,来到石阶尽头的平台上,召出灵狐面对艳阳而立。
烈如秋也未犹疑,放下杯盏跃出栖夕阁,跟在沐天落的身后来到平台,心中言道:“这是打算让我做个明白人吗?其实,我的问题也不多,大概也就百十个。不过,从哪一个开始呢?”
沐天落没有理会烈如秋,心念微动,掌中的黑石溢出一股紫色的雾气,待浓雾散尽,却见一把古旧的木琴立于地面,琴身斑驳晦暗,丝弦幽暗无光。稍作停歇,木琴变幻成黑玉长笛。沐天落将长笛在手中,轻声说道:“圣物便是木琴。”
烈如秋满脸讶异地盯着长笛,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灵狐周身亮起星芒,一幅星图映在平台上,随即星辉撒下,灵狐化作一道银色闪电在星图间穿行,湛蓝的双眸如同星辰闪耀。沐天落解释道:“这便是北斗星阵。你若是习得天罡之气,能跟上灵狐的脚步,这星阵便是你的。”
话音刚落,灵狐脚步骤停,周身星光忽变,星辉中溢出一道炽息,星光映照于地面,赫然演变而成诸多火系星阵,在繁复而庞大的星阵中,灵狐再次穿行而过,炽息将星位逐一点亮,仿若一片火海。
沐天落寻到烈如秋站立之处,望向他言道:“这便是向你偷学的炙焰星阵,用来压制体内的寒息。”
灵狐停下脚步,敛去炽息,周身的星芒再次幻变,却见橙青蓝赤紫五色光芒闪亮,映射于四周,赫然正是钰蛛、栖蟾、渊蛇、魇蝎及伏蚣五大毒虫星阵。
烈如秋眼见钰蛛螯牙橙光闪耀,栖蟾周身青光璀璨,渊蛇毒牙蓝光熠熠,魇蝎尾尖赤焰喷薄,伏蚣百足紫气蒸腾,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饶是一贯的伶牙俐齿,亦是期期艾艾地问道:“难,难道,所有的星位,你都能聚星成阵?”
沐天落避而不答,是将手中的长笛挥起,又一个炙焰星阵由长笛顶端生成,再看灵狐四周的五虫星阵,各个虫心所在的星位骤然闪亮。他将手中长笛向灵狐掷出,炙焰之息化作五支利剑,直指五个虫心之位,刹那间,利剑穿心而过,炙焰的余势分别袭向钰蛛螯牙、栖蟾胸腹、渊蛇毒牙、魇蝎尾尖、伏蚣百足,眼见长笛即将落在灵狐的身上,沐天落即刻召回将其重新握于手中,炙焰星阵也同时被长笛敛匿。
沐天落散了所有的星辉,淡然说道:“所谓星空至尊,二十八星宿皆为臣,星辰之位可随心幻化,聚星成阵岂非易如反掌。”
烈如秋怔了半晌,突然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言道:“难道是有人在你的帮助之下聚星成阵,以百年来第一个完整的北斗星阵来取你性命?这是为什么?!”
沐天落垂眸沉默了少顷,轻声说道:“世事即已去,不言若当初。”
且说千意离开栖夕阁后,回到临水小楼旁,只见数十个伙计皆静候于楼前的青石路上,便纳闷地问道:“你们为何聚集在此?”
千和走上前来,犹豫不定地问道:“父亲,那少年果真是天君吗?先前您称为他少公子,怎地……他如此年少怎会,怎会……”
千意冷眼扫过众人,面色冷峻地说道:“天君之玺乃是血脉相承,只有父君亲授,佩绶君玺的符纹方有星辉闪耀,否则仅是顽石一枚。尔等如若再有犹疑者,必当依照律法废其修为,逐出天籍。”
场间众人不禁心中生寒,才知自己太过唐突,当即跪伏于地。
千意牵过赤血马,缓颜说道:“你们先行起身罢。五位总庄的庄主先后就要抵达本庄,人族灵族亦会派人来到憩霞镇,你们仔细接应着,不要出现任何纰漏,堕了神域的声威。千和,你随我即刻去一趟烈焰庄。”
千和连忙起身,另外牵过一匹赤血马跟着千意离开了憩霞庄。
快马驰行至烈焰庄山崖之下,二人下马,千和不解地问道:“父亲,此番前往烈焰庄却是何意?”
千意看着面前幽黑山壁上的赤红铭刻,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与烈如秋相熟,是否知晓他何时与君尊相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