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火海中的烈如秋并未听到沐天落说了什么,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心海一片喧嚣,若不是那只银辉闪亮的灵狐从火光中钻出来,他不可能停下来。半虚半实的灵狐仿佛来自仙界的精灵,沉静而又俊美,湛蓝的眸子星海微澜,静静地注视着一身火光的人。
烈如秋被灵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清澈疏离的狐眸似乎带着几分笑意。他一时弄不明白它有什么好高兴的,笑他险些被烈焰焚得魂飞魄散支离崩析?浑身的筋骨仍痛得厉害,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忍下喉间几乎冲出的喘息,极力稳住心神,试图去掌控在体内作妖的炽息,平复沸腾的心海。
随着浓稠幽暗的妖毒消失,明亮的月光透过枝叶撒入白桦林中,照亮林中小路。沐天落暗暗平息胸腹内翻涌的气血,单手支地站起身,聚集在眼帘四周的黑雾很快渗入眼眶,眼眸重现紫玉般的润泽。他借着灵狐的双目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烈如秋,被飞斧利刃所伤,浑身伤口无数,许多地方伤深可见骨,伤痕中缓缓溢出气血,所幸的是没有一处沾染了妖毒。
庆幸之余,沐天落心念微动,一道纯净的蓝色圣光自烈如秋身后的黑玉长笛飘出,化作一件若隐若现的纱衣,悄悄覆在烈如秋的身上。接着,他抬起还算完好的左手召回长笛,散去星海,将灭灵戟与残魂矛收入长笛,然后散去灵识寻到被击飞的断念斧,将天石内的玉尺魔魂引到斧中,依旧将断念斧藏匿在天石内。最后,他挥起长笛,一道炙焰暗含圣光于四周划过,点燃那些被妖毒沾染过的树叶,以及喷散于地面的毒血。
待做完这一切,沐天落以灵识唤来碎羽,低声地言道:“烈如秋,待炙焰将妖毒燃烬,你寻到泫光甲后便去歇息。”言罢,召回灵狐跃上碎羽,带着一身寒息腾空离去。
见银光熠熠的灵狐隐入夜色,烈如秋也缓过了周身的痛意,隐约听到这句低语,抬眼看了看四周,湛蓝的圣光萦绕在赤红的火焰间,邪秽的妖毒被纯净的炽息焚噬,燃烧的树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月光映照之下,倒让人觉得格外心安。
他回想起沐天落前前后后的几番举措,心有余悸地想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状况?这会儿,他又到哪里去了?”
他抬首远望夜空,见碎羽消失于天际,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缓缓盘旋的赤光火龙,狂暴的炙焰蕴含醇厚的炽息蓄势待发,璀璨的星辉散发着夺人眼目的光芒,火龙的双眼如同一对赤月傲视苍穹,眸子深处月华暗溢。
“咦?我居然聚星成阵了?!”烈如秋惊呼一声,欣喜之情在眼角唇边荡漾,他端详着面前的炙焰星阵,心潮翻涌,生出莫免的心绪来。
所以,那个家伙是在用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逼迫自己提升修为?!
我他妈的!
烈如秋忍不住爆了粗口,骂道:“他这是人做的事吗?!”
骂归骂,此刻还需及时把星阵敛入丹脉。于是,他在青石路上人下,盘膝入定凝神聚息,数丈长的赤光火龙渐渐聚合收于掌中,炎日一般的炙焰如同主人的心情雀跃激荡,火龙光华流淌,星辉生机盎然。定定地凝视了一会儿,他虚握手掌将星阵内的气息引入丹脉,闭目调息片刻,感知到体内的筋骨经脉好似经受了又一次的锻打,丹脉内的炽息与星辉月华已经融聚成一体。
灼烧的痛意退去,烈如秋睁开双眼看向周身,发现身上竟有一层密密的圣光萦绕,数不清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看到圣光,烈如秋的心头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急切地跃至沐天落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四下寻了一遍,在青石小路的一角找到泫光甲。他蹙了蹙眉尖,拾起泫光甲,从腰间取出千意交给他的羊脂玉笛唤来仙鹤,跃上鹤背悄声说道:“流云,我们速去隐乌道。”
流云立即展翅腾起,直冲云霄,如闪电划过黛蓝的星空,数息间便已落在隐乌道之外,果然看见碎羽正在悠然地梳理翅羽。烈如秋一面跃入隐乌道,一面在心中唤道:“天落!你还好吗?”
经过几次三番引出圣光,体内的寒毒一直都在伺机反扑。因此一连十数天,沐天落每日都会来到隐乌道,借熔浆湖泊的气息聚集炽息遏制寒毒。今夜为了散出妖毒,强行抑住眼底的圣光与炽息,却让寒息几乎一发而不可收。
此刻,沐天落倦极了,半睡半醒之间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疾驰而至,懒懒的睁不开眼,更是不想耗费心力,只是召出灵狐,喃喃言道:“烈如秋,你来这里做什么?”
饶是烈如秋听力甚佳,在嗡嗡作响的火浪中捕捉到低喃声,心下更急,腾身跃起,由隧道内匆匆穿过,只见沐天落背着身躯斜靠在湖泊边,长长的黑发散落一地,灵狐伏在颈窝望向甬道处,森冷的寒息铺天盖地。一侧的衣袖被瘴毒腐蚀,露出一条瓷白的胳膊和血肉模糊的手搭在腰上。
烈如秋奔到近前,看见圣光在血肉间游弋,心尖不由一阵阵地抽痛,忿然斥道:“你明知断念斧浸满了妖毒,为何要脱去泫光甲?”
沐天落垂着眼不作回应,烈如秋半跪下来,恨恨地埋怨道:“你假装成疯癫的模样已经够吓人了,还把存有魔魂浸满妖毒的断念斧拿出来,不管不顾地握在手里,好像魔魂附体一样,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万一弄假成真了吗?”
沐天落摇了摇头,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玉尺既已臣服于我,不会乱来。只是战斧若有魔魂,你怕是承受不住,故而将玉尺藏起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寒夜君。”
“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的神态举止,癫狂疯魔的样子,跟嗜血魔王并没有什么两样!”
沐天落反问道:“那你方才还在犹豫什么?”
“我犹豫?我犹豫什么!你小子真混!我怎会知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有必要分辨真假吗?”
“万一我失手杀了你呢?”
“我若是连你都敌不过,还做什么天君……”
烈如秋不禁低声骂了几句,却见沐天落缩了缩身子,把胳膊抱在胸前,嘟囔着:“烈如秋,你回去吧,我倦了……”
这回,声音是真的低到嗓子眼去了,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灵狐也淡去了身形。
“喂!你别在这里睡呀!”虽然已经聚星成阵,烈如秋也不能在隐乌道久待。但是,不可能把这个小家伙一个人丢在这里吧?累到说睡就睡的地步,还真是……
烈如秋见他身上的锦衫被炙焰妖毒弄得破破烂烂,又骂了几句,将人搁在膝头扯去外衫扔到熔浆,搂在怀里抱起来,暗道一句:“小家伙还挺沉的。”他快步离开隐乌道,把沉睡的少年放在碎羽的背上,跃上流云言道:“我们回栖夕阁去!”
两只仙鹤极通人性,在夜空缓缓低飞,格外的平稳,丝毫没有扰到熟睡的少年。回到栖夕阁,烈如秋抱着沐天落跃上檐廊来到卧房,将人放在卧榻上。
沐天落睡得极沉,仿佛不省人事一样,虚软的手脚任人摆布。烈如秋不免有些纳闷:小家伙也是聚星的修者,身子却虚得好像没有筋骨一样,睡着了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心也太大了!
烈如秋扯过锦被盖在沐天落身上,默默地看了一眼少年的睡颜,卸去那些时时可见的孤傲疏离与清冷,这张面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稚嫩。浓密的眼睫弯成狭长的弧形,偶尔轻颤几下,给眼睫下乌青的阴影添了一分灵气。昏黄的灯光落在挺直的鼻梁上,映照出一丝带着倔强的顽皮。青粉色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乎还透着几分委屈。一缕散开的发丝搭在唇角,非常不合时宜地破坏了这张完美的容颜。
烈如秋伸出手想要拨开发丝,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念头:这张脸,原本属于魔君,却被沐天落借来,足以骗过公孙雴云这样的逍遥仙修……
烈如秋的手在咫尺之处顿住,莫免有点膈应:到底是魔君,坏事做尽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就算此时此刻的模样全然无害,谁又能做到毫不在意呢?
烈如秋暗叹一息,收回手想要离开,转身时却被绊住,低头一看,就见一只还戴着泫光甲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拽住了他的衣角。
烈如秋扯了扯,小家伙拽得太实,竟然扯不脱。他只好伸手去掰,没料到稍稍用力就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大概是掰断了某处,吓得他只好卸去指尖的力道,不敢再动。
这时,沐天落挪了挪,翻身侧过来,冲着烈如秋低声呢喃:“折翼,留下来……外面天寒,你在这里,屋里就不冷了……”
烈如秋不敢确信地瞅着沐天落,见他双眼紧闭,眼睫抖了抖,嘟着嘴低吟,含含糊糊地反复叨念着:“折翼,留下来……”
无奈之下,烈如秋靠着卧榻坐下来,认真观察了片刻,终于确定小家伙是在梦呓。
许是感知到炽热的气息,沐天落蜷紧身子,把头埋在温暖里,慢慢安静下来。
烈如秋替小家伙攒了攒锦被,琢磨着:折翼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会离开他?
直到困意袭来,他也没有琢磨出丁点头绪,倒是想明白另一件事:沐天落不惜代价也要催促自己提升修为,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庸俗的朋友情义,应该是想亲手打造一个可靠的帮手。这小家伙虽然年少,却有着非凡的身份,注定是要干大事的。比如顶着魔君的一张脸笼络公孙雴云,比如派遣天魄族人去往北冥,比如将齐氏一族囚禁起来,比如废止玉灵王的封册……
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
修为平平的凡人怎么配得上跟在这样的人身后?
烈如秋难免有些心塞:如今欠下一份大大的人情债,除了任其差遣,也无可回报了啊,哪怕是被当作一个替身……
次日醒来,烈如秋发现自己端端地躺在卧榻上,好好地盖着锦被,却不见沐天落。他凝神聚息运了一个周天,坐起身来拈了个清净诀,神清气爽地离开卧榻,推开房门左右张望一眼,恰好看到侍女月兮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衫上楼来。
又是烈焰庄的弟子服,倒是体贴。
烈如秋随口问道:“圣主去哪儿了?”
月兮回道:“圣主去曦和山了,留下一本棋谱给烈公子。圣主说,请烈公子专心研习棋局,晚上圣主回来一同解局。”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烈如秋不得不沉迷于棋局,沐天落则是早出晚归,回到栖夕阁便是摆棋解局,二人也无过多交流。只是沐天落虽然神色平淡,却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烈如秋渐渐生出疑惑:这小家伙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咱也不敢问呀……
直到中秋前夜。
晚膳后,烈如秋同往常一样准时地推开书房的门,十分随意说道:“天落,明日即是中秋,鎏金畅上定有灯会。此外,每逢节日咱烈焰庄的外门弟子都会用火符燃放焰火,那场面你绝对没有见过,想不想随我一起去逛逛?”
说罢,烈如秋这才注意到端坐在矮榻上的沐天落正虚握手掌,掌中紫色云雾悄然变幻,数息后消隐在掌心。
烈如秋只得问道:“天落,这是悟先生传信来了吗?”
沐天落抬眼望向门边,低声言道:“明日,《启雲录》与《点霜录》一同公示天下,悟先生先将名录给我看看。”
烈如秋在矮榻上坐下,提壶斟茶,不解地问道:“你为何不让悟先生将《临霄录》也一同公示?”
“因为名录无虚言。这个时候临霄若出,天下必有动荡。”
烈如秋半信半疑,“你是指那些改换名字的人吗?公孙雴云已是逍遥修者,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仅仅是因为改换名字,还有失踪或是身死之人。”
“你是说飞刀掌门月影先生?”
沐天落接过茶盏,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住在栖夕阁已有大半月时间,今晚,你回烈焰庄去罢。”
“中秋本是团聚之夜,岂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如,你跟我一起回烈焰庄,人多也热闹些。”
沐天落却摇摇头,淡淡地拒绝:“不必。待中秋之后,你与我一同去寻找月影先生,往后再想回到烈焰庄恐怕已非易事。烈先生待你如子,理应与之辞别。后日辰时,我与碎羽在玉魄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