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又问道:“你不着急去寻找天石吗?”
“月影与天石,二者并无分差。你此刻便回烈焰庄去罢。”
烈如秋沐天落说得坚决,亦不再推拒,唤来流云,说道:“那就说定了,后日我去玉魄湖寻你。”言罢,他跃上流云朝烈焰庄飞驰而去。
及至子时,一只传信仙鹤轻巧地落于栖夕阁的檐廊之上,展翅扇开书房的门,缓缓踱到沐天落身旁,将口中的锦盒轻置在膝头上。而后,它好奇地打量着蜷伏在茶案上的灵狐,灵狐却是盯着锦盒,对仙鹤毫不理会。仙鹤只好转过目光,以冠羽轻触沐天落的面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跃出书房急速离去。
沐天落抬手一挥,一道气息化开锦盒的蜡封,取出两卷白绢分别展开,借灵狐之目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思绪不由飘回暮宗山,一卷初评惊天下的那一夜……
由栖夕阁至烈焰庄有数千丈之距,往日烈如秋若是急行,也不过百余息即可抵达。此时乘着流云,数息间便降落在秋枫院中。如水的月光倾泻于满院的红枫,仿佛星辰落入赤焰之海,夜风拂过,波涛起伏,尽显盎然与炽烈。流云在净爽的秋枫院内怡然自得地踱步,片刻之后,寻到一处满意的枝桠,优雅地跃上枝干轻梳翅羽。
烈如秋整了整衣衫与发束,轻快地走出秋枫院,径直来到正殿门外,轻推虚掩的玄色木门,踏上红柳间的青石小路。透过红柳,望见厅堂内灯明窗亮,静谧安宁。他未作多想,穿过红柳林,跃上堂外的檐廊,一面轻叩木门,一面说道:“先生,我是如秋。”
开启木门的却是烈玉辰,面带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说道:“小师叔,你怎么回来了?方才,祖师先生与清先生正谈到你呢!”
烈如秋见堂中先生与三师兄正在茶案旁专心对弈,便关上门拉着烈玉辰站到一旁,低声问道:“玉辰,快告诉我,先生和三师兄说我什么了?”
烈玉辰嘻嘻一笑,附在烈如秋耳边悄声答道:“祖师先生说,明日就是中秋节,等你回到烈焰庄,要清先生考考你这段时间有没有荒废修行。还有……”烈玉辰故意一顿,憋着笑不再出声。
“还有什么?快说,不然我现在就来考考你是否有偷懒!”
烈玉辰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哼!你也就能凶这两天了。”
烈如秋一听,心中暗想:先生如何知道我马上就要离开烈焰庄了?
烈玉辰见烈如秋沉默不言,便凑得更近,附在耳边轻声说道:“祖师先生说,天君马上就要离开憩霞镇了,小师叔理应回来安心修行。祖师先生还说,要送你去飞霞峰闭关,什么时候聚星成阵了,再让你回来……”
烈如秋尚未听完,心中一乐,笑着说:“原来就是这事啊!先生怎会知道天君要离开了?”
烈玉辰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次祖师先生去栖夕阁时,天君说他中秋之后便会离开憩霞镇,在此之前令小师叔留在身边,助他处理一些琐事。却是没有想到,你今晚就回庄里了。”
烈如秋未曾料到,沐天落竟然早已定好了行程。只是,他此番回到烈焰庄本是辞行,先生却预备将他送往飞霞峰。他想到此处,不由蹙起眉头,看着烈子星的侧影,不知等会儿该如何开口。
烈如秋扔开烈玉辰,走到茶案旁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拾起赤玉茶壶为二人斟满,便静静地端坐一旁,心中暗自琢磨:先生还不知道我已经聚星成阵,若是见到我的修为已至无念境,会不会心中一高兴便放我离开烈焰庄呢?如若仍是不同意,我又该当如何?方才已经跟沐天落约好了,却根本就没有预想到先生会有不同意我离去的可能。唉……
烈如秋七思八想,转眼过去一个时辰,烈如清眼见棋局四面楚歌,难解困局,无奈投子认输。
烈子星颔首微笑,言道:“不错,大有长进。只是眼界格局尚显不足,你若是步步为营,往往就会步步受限。”
烈如清拱手言道:“多谢先生指教。”
烈如秋连忙起身行礼,言道:“如秋见过先生,三师兄。”
烈子星点点头,示意烈如秋坐下。
烈如清从矮榻上站起,笑道:“小秋,多日不见,你看上去倒是神采奕奕,和先生好好聊聊罢。”言罢,领着烈玉辰告辞离去。
烈如秋一面为烈子星斟茶,一面笑道:“先生,今晚见到如秋回来,是不是很意外?不如,让如秋也陪您对弈一局吧!”
烈子星拾起茶盏浅饮慢啜,悠然言道:“不急。我且问你,你与天君是如何相识的?”
烈如秋一怔,见烈子星双目如炬,正端详着自己,只好答道:“我与天……天君是在曦和山偶然遇到。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天君……”
“是在隐乌道内遇到的吧?”
“啊?嗯……确是在隐乌道……”
“我观天君本是修习寒息,竟也不惧炙焰,非烈焰弟子却能进入隐乌道内,确实天赋非凡。”
听到自己的先生竟然同旁人一样产生误会,烈如秋亦不敢多言,拿起茶盏只顾埋头饮茶。
见弟子一反常态的少言寡语,烈子星不再细问,改换话题问道:“小秋,你在天君的身边多日,可有收获?”
烈如秋一听这个话题,立即兴致勃勃地回道:“太有收获了!先生,您请看……”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右掌,心念之下,炙焰于掌中升腾,瞬间化作一条小巧的赤光火龙于掌心盘旋,璀璨的星芒在火龙周身闪亮,龙眸深处月华流淌,光彩四溢。
见此炙焰星阵,烈子星心中既惊又忧,不禁感慨:“小秋,这却是出乎为师的意料。”
烈如秋将炽息敛去,兴奋地说道:“先生,这下不用把我关在飞霞峰了吧?”
烈子星看了看烈如秋,犹豫片刻后,缓缓说道:“小秋,为师亦不瞒你。在栖夕阁觐见天君,他与为师谈及你的身世,让为师颇为不安。十八年前,确是月影掌门将你送到烈焰庄托付给为师。那时,他虽未明言,为师深感其中必有生死攸关的隐情。如今,你已在烈焰庄平和安宁地生活了十八年,而月影已然作古多年,为师并不愿看到你因为探寻身世之谜而亲涉险境。那日天君与为师约定,若是你能聚星成阵晋升无念境界,便放你离开烈焰庄,随他一同游历天下。原本依照为师的估算,你距离聚星尚有年月,未曾想……”说到此处,烈子星顿了顿,怜爱地看着弟子,摇头轻叹:“这位少年天君,有着与其年龄极不相合的阅历与智谋,事事先机在握,不得不令人叹服。”
烈如秋没有想到,沐天落竟然在二十天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
烈子星见弟子低头不语,便问:“小秋,你此番回庄,是打算向为师辞行的吧?”
烈如秋抬头看向先生,不免暗暗感伤,点头答道:“回先生,如秋确有此意。”
烈子星亦不再多问,笑着说道:“来,陪为师对弈一局罢。”
于二人对弈之时,转眼过了子夜,却听院外一声鹤唳,一只仙鹤口衔锦盒俯冲而下,径直落在厅堂外的檐廊下。察觉到动静,烈如秋跃身而起,来到门外,看到仙鹤将锦盒置于地面,转身展翅飞离。他拾起锦盒,见盒上以赤色蜜蜡封印“御心”二字,便言道:“先生,这是御心族发榜公示的名录吧?”说着,他将锦盒递向烈子星。
烈子星却未接过,“你且揭开,念与为师。”
烈如秋依言,将两卷白绢取出,一面将名录一一念过,一面惊叹:“未曾料到,在点霜录无相境修者前十当中,飞刀门竟占有四席,其中雨怒甚至高踞头名。名录中未见公子悦的名号,想必定是近日晋升了境界。御心族的其他二位公子列名二、三也不意外。排名第四的灵鸢族凤羽辰,为何师承御风堂?大概是灵族幸存的后人,被御风堂收留后作了门内弟子吧。年仅十一岁的陌青啸居然能排在第七位……”
当念至第九位时,烈如秋不禁震惊得停顿下来,看向烈子星惊讶地说道:“落木族,陌青鸣,十一岁,竟然师承……御风堂?!”
待名录念罢,烈如秋忽而发觉一个不得了的问题:在榜名收录的名字皆是本名!
比如,御风堂的弟子的名字中必定有一个“风”字,而无论是凤羽辰还是陌青鸣,都没有“风”。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明:悟先生必然知道所有修行者的真实姓名。
也就是说:其实悟先生知道烈如秋的身世。
“妈的!!!”烈如秋暗暗骂道:“我是傻掉了吗?干嘛不直接问悟先生?!”
中秋之夜,月明如玉镜,月华似流水,悬镜崖沐浴在月光之下,更添几分圣洁。
观星台上的石屋内,沉香缭绕,茶香暗袭。岚先生斜靠在茶案旁,微睁双眼,静看门外月色。忽见银光划过,亦虚亦实的灵狐悄然落在石屋外。只见它缓缓踱步,瞬息间变幻身形,待其走到屋内,已是银光熠熠的翩翩少年,银色长发随意系着发带,发丝随夜风慵懒地飘逸,素色帛锦长衫轻扬,湛蓝清澈的双眸似有万千星辰,淡然安宁的面容一如既往,正是往昔本来的容貌。
他恭谨地向岚先生揖礼,无声而言:“弟子见过先生。”
岚先生满心欣喜,微笑着说道:“天落啊,未曾想到,不过十数日,你已能变幻灵体。来,坐下罢。”
沐天落于茶案旁端坐,伸手端起青玉茶壶,为岚先生斟满清茶,虚实之间,只见双手净白修长,银光闪耀,毫无半分伤痕。
岚先生端起茶盏,十分满意地看着弟子,随意言道:“看来,在憩霞庄诸事颇顺。”
沐天落应道:“先生,能得御心与天魄二族尽心尽责,亦在预算之中。明日,弟子便离开憩霞庄,会尽快找到下一枚天石。”
岚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道:“八枚天石,你打算先找哪一个?”
沐天落答道:“先从未知的开始。距离最近的那枚,应该与月影掌门有关。如若顺利,亦能将其解救。”
“冥海四岛,你作如何打算?”
“如果穿越魔海,必须修习北冥心法。据弟子所知,公孙雴云的手抄心法并非正宗,故而无法抵御魔息。所幸悬镜阁收藏了此心法的全卷。”
岚先生听了沐天落的打算,沉思数息后,郑重地说道:“你身上寒毒颇重,修习心法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毒入心魂。”
沐天落点点头,仍是从容不迫,“弟子明白。去往冥海四岛并不急迫。而且,倘若寒夜君从魔海穿越而至,弟子或许就不用去了。”
师徒二人畅聊直至深夜,尽兴之后,沐天落起身向岚先生行礼告辞,离开观星台,瞬间来到断崖止步亭下,缓步踱至崖边,负手而立,默默眺望远处的青山绿水,任山风徐徐拂过。醇净明亮的月华聚集在少年身上,银光闪耀,将清冷的断崖映照得恰如白昼。
刹那间,只见赤光划过,一个火红的身影亲昵地倚向沐天落。
沐天落无声言道:“折翼,这便是星空之下的万里河山,我会将其好生照看,不至出现任何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