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淬刃崖后,烈如秋一直是若有所思,一言不发,浑浑沌沌地跟着沐天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上流云,更是没去关心流云飞向何处。
沐天落见他难得如此安静,心底生出几分别样的心绪,宽慰的话在唇边转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
沐天落没有打扰烈如秋的沉思,灵识专注于辨识方向,引着碎羽与流云在阆丘上空盘旋。眼见暮色渐至,在点点灯火之间,他找到一个颇为气派的客栈,便驱使仙鹤降落在这座庄园的门外。
阆丘乃是黛渊郡西部边陲的城镇,东望暮宗山,南靠点砺山,西临竹海,北去一片荒漠,荒漠往西数百里便是墨霞郡的地界。数百年来,因为飞刀门的缘故,环山临漠的阆丘却是非常繁华,再加上郡王世子师承飞刀门,近十年来,城镇的奢华气派更是直追郡都。
沐天落看中的这处庄园,恰巧是郡王晏氏经营的家族产业。庄园临近竹海,园中皆是雅致的小楼,独门独院,错落于竹林之间。无数玉月灯点缀在竹枝院门廊檐,更添一份静谧的风雅。
庄园的小伙计云生自认为见识广,此刻看见仙鹤在面前优雅地落下来,从上面跃下两位子翩翩公子,惊得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幻境,愣在当场。
再听耳边传来一句冷冽之语:“找一处僻静小楼,备好晚膳。”
云生张着惊讶的嘴忘了合上,紧紧瞅着面前的玉面公子,居然有点移不开目光。两人均是体态修长,容颜仿佛美玉一般俊雅,精雕细琢得毫无挑剔之处,好像乘着仙禽来到凡间的仙人。
身着墨色锦衣的这一人,神色清冷淡然,隐隐透着一丝稚气,一袭华贵的银线玄锦,腰间斜插一支黑玉长笛,墨玉发冠紧束发髻,黑色长发一丝不乱,眉目冷淡双眸漠然,灯火下只见周身流光四溢,好似散发着神光,一缕暗香带着冷冽的气息孤傲疏离。
另一人的身形更为颀长,一袭雅致的素色锦衫,腰带间挂着一枚血玉吊坠格外醒目,羊脂玉冠束起暗紫色的长发随意飘扬,黛绿色的双眸清澈明亮,若有所思的目光显得心事重重,周身散着炽热的气息,让人感觉到莫名的亲近与友善。
沐天落见伙计迟迟没有回应,只当这人没有听清,便望向他,提声问道:“既未歇业,为何呆立于此?”
云生一惊,回过神来,连忙调整表情收回满脸的痴态,赔笑道:“两位玉面郎君就像仙人入尘,乍一下出现在这里,让我这个凡人怎么承受得住?先容小人缓缓气。”他一面说着,一面恭谨地在前面领路。
不多时,来到一座院落面前,云生念起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公子,此院名谓醉竹,暮赏夕霞,夜听竹海,朝观鸟飞,晨聆花开,唯独不闻人声,尽享静谧安宁。二位公子请进。”
待三人走入院内,云生又言:“公子,小楼内书阁、茶室、弈舍、客厅、膳堂、浴所及卧房一应俱全,若要召唤伙计,各房各室都设有红绳牵铃,拉一下响铃,伙计即刻便至。”
沐天落略略点头,“你先去准备晚膳罢,戌时送来。”
云生哈着腰点着头乐滋滋地离开了。
沐天落见烈如秋仍在魂游,便捉住他的手登上二楼领到茶室,把他按在矮榻上坐下,见他仍是一言不发,就坐在一旁闭目休养,修习心法。
待沐天落吃过晚膳后,见烈如秋仍然靠坐在矮榻上,一只手支着茶案托着下颌,也不知盯着什么,整个人呆呆的。
一向絮絮叨叨的人突然安静下来,这般模样倒是有趣,沐天落一时兴起挨着他并肩坐下,凑到耳畔轻声言道:“你呀,想什么想了这么久,总不能看过几幅画像就魔怔了吧。”
“啊?”烈如秋像是被唤回了三魂七魄,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微愠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何故来戏我?”他抬眼四处看了看,“这是什么地方?还在飞刀门吗?”
沐天落立即摆正身子坐端了,敛尽玩笑之心,不咸不淡地说道:“阆丘竹渊庄园。你若是觉得饿了就去膳堂,不饿的话就……”话还未说完,他突然停下来,握紧黑玉长笛站起身,朝向门外虚望楼下的院子。
“咦?”烈如秋不明就里,“你在看什么?外面怎么了?”
“这一次,应该是来找你的。”沐天落推开茶室的门,走到檐廊下靠着石栏朝楼下院中望去,在数十个玉月灯的照耀之下,果然有一团黑烟从院门的缝隙处悄悄侵入。
烈如秋在后面,亦看到院中的情形,在心中问道:“这人真是穷追不舍,有必要这么执着?他的真身隐在黑烟之中吗?黑烟是不是他的灵体?”
沐天落以灵识回道:“下去看看,你轻易不要说话。”
二人从檐廊跃入院中,面对黑烟而立。沐天落分出一道灵识在院中竹林下捕捉到一道陌生的气息,借着灵体之目望去,却未看见任何异常。
于是,他在烈如秋的心海中问道:“你看左侧竹林之中是否有人?”
烈如秋依言看去,“并未看到人影。”
沐天落微微摇头,“那里肯定有一个人。”
烈如秋再次仔细辨认,“并没有。那里仅有十数株竹枝,悬挂着几个玉月灯,并不昏暗,我怎会看错。”
沐天落心想:难道此人与竹林隐成一色了?
大概是看见猎物现身,那人止住了黑烟,在院子里静静对峙。
沐天落面朝竹林,淡淡言道:“既然形迹已经败露,不如现身一见罢。”
只见竹林枝叶左右摇曳,一个身影好似从竹枝中剥出,待其走到院中石路,身上的竹青之色褪去,眼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穿一袭靛蓝色的衣衫,黑色长发系着同色的发带,双眼中暗含阴鸷的光芒,盯着烈如秋默不作声。
沐天落暗自猜想:此人所用的难道是传说中的匿形术?据说此术在灵族已经消失多年,没想到他竟能得到真传。他问道:“既是灵族后人,你是哪一族?姓甚名谁?”
青年看上去并不打算回答,仍是紧紧地盯着烈如秋。沐天落便换了一个话题,“既然不想表明身份,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青年终于将目光移到沐天落身上,不屑地说道:“知道。那又如何?”
“那你应该就此收手,若是一错再错,本君不得不将你治罪。”沐天落顿了顿,“你休要妄想灵族可以保全你,孤烟族更不可能,就算是整个妖族也没有用。”
青年不由一惊,暗想:他是如何看出我与孤烟族的关系?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他虽然身份不一般,也只是十余岁的少年罢了。于是,他抛出一句狠话:“你先看看能否保全自己再说吧!”话音一落,黑烟骤起,盘旋而升,化作黑龙。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黑龙,口中喷吐着龙息,双眼乌黑阴冷,四只利爪寒光微闪。
“原来是灵龙族。”沐天落不动声色地将黑玉长笛背在身后,悄悄将一缕圣光覆在烈如秋周身,接着说道:“言传灵龙宗氏在内乱中覆灭,此刻见到幸存的后人委身于北冥,不错。”
“我既然敢召出灵体,就不怕你知晓我灵族的身份。”
沐天落将长笛挥起,冷言:“看来,你是抱着必死之心了。你何必如此执着?被两个死人当作棋子,很有趣么?”
死人?烈如秋心中一个咯噔:他指的是谁?怎么又是扯到灵龙族,又是扯到孤烟族,难道灵族跟妖族也有勾结?
“废话少说!”青年等话音落下,驱使黑龙纵身跃起,深叹一道龙息,龙息如有实形,仿佛海啸一般扑向沐天落与烈如秋。
刹那间,一声清亮的笛音穿透黑龙,只见沐天落周身的银光骤亮,双手横执长笛于唇边,向前迈出半步,这一声笛音竟然止住了龙息。而后,笛音突变,断断续续如同鬼魅之音,落在黑龙身上。数息之间,黑龙竟然瘫软在地,好似一滩淤泥。
那人惊呼道:“你居然会北冥心法?!”呼声还在半空,青年便像木雕一样再无半点动作,一双眼睛睁得巨大,满面惊恐之色,只有双唇动了动,“你怎会修习北冥心法?”
笛声暂停,沐天落冷冷地看向青年,故作高深地言道:“还以为你知道本君的身份,其实不然。”
“你不就是天君么?”
“你误会了。”沐天落的语气变得阴恻恻的,“现在,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了么?”
“什么实话?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沐天落再次吹响长笛,又一段鬼魅之音响起,瘫软的黑龙双眼很快失去光芒,变得空洞又迷茫。
青年还来不及惊惧,只觉得眼前一花,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笛声连绵不绝,中间伴着沐天落的声音:“既然你知道北冥心法,便应该听说过窃灵术,此术断绝五境,五感皆失,你所有的记忆不再是秘密。趁现在还清醒,不妨告诉我你的姓名,与玉灵王宗天珀是什么关系。”
青年既惊又慌,大声喝道:“我当然知道窃灵术!这个心法伤人害己,你断了我五境,自己同样会被心法反噬,害人伤己的妖术罢了!”
“嗯,还有点骨气,但是不多。不愿表明身份也无妨,要不了多久,我自会知晓。那么,你是不是受了司马子仁的指派?飞霞峰上无功而返,便追到此处?”
青年冷哼一声,咬牙坚持。
于是笛音渐紧,黑龙闷哼一声,大张口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紧接着,青年同样也哑了嗓子。
沐天落分出一缕灵识落到青年的识海中,言道:“既然不想说,嗓子留着也没用。当然,一对招子更不需要留着了。”
青年没有想到,居然在心里还能听到对方的言语,便在识海中骂道:“竖子!此刻你与我两败俱伤,自有人收拾你!”
笛声一声更胜一声,黑龙双耳已聋,但是笛声如魔音入体,直抵识海。天君的声音如影随形:“我很好奇,还有什么人敢进这个院子。”
对于烈如秋来说,场间变故仅是数息之间,耳听两人的对话,再看到沐天落的神色阴鸷,仿佛变了个人。
他在心里唤了几声,沐天落格外平静地应道:“你不用担心我。”
烈如秋仍不放心,紧紧地盯住沐天落的脸,生怕错过某个成疯入魔的先兆,心里想着:你这又是什么招数?那人说是北冥心法窃灵术,难道真是两败俱伤的妖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