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荒漠毫无遮掩地暴晒于艳阳下,不断蒸腾着热气,浸透了气血的沙石,四下散溢着血腥,天地似乎都染成了血色。阵阵秋风吹过,卷起浮沙掩住尸水,带走恶臭的气味,空气中的血腥也淡了许多。
只听赤隼一声哀鸣,将深陷在悲痛中的齐予安惊醒,他抬头看向远方乱石岗,那只受伤的赤隼在沙石间痛苦地战栗。
齐予安收回目光,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黄沙,无法相信仅仅是在眨眼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罪深恶极莫过于锉骨扬灰,而如今连灰都没有剩下。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胡乱抹了一下脸,四下里疯狂地张望,正欲徒手翻开腥臭的沙石,期望找到那一抹闪亮的苍翠,却被云风隐一把拉住,“予安,溢大哥……他,他…….”
齐予安大力甩开云风隐,怒声吼道:“滚开!”
云风隐强忍着胸腹的伤痛,再次伸出双手紧紧围住齐予安,“予安!沙石里面浸满血毒,还有数不清的毒针,你不要莽撞……”
齐予安侧首瞪了云风隐一眼,再次将她甩开,通红的双眼满是阴寒,“你有什么资格喊溢大哥?你们御风堂都是狗!都是胡乱咬人的疯狗!”
云风隐泪眼婆娑,拼命摇着头,“我,我不是,不是……”
“你不是什么?要不是你的凝魂箭,溢大哥怎么会避不开区区几根毒针?!御风堂的绝招你竟然用在溢大哥身上!呵!”
“我……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溢大哥应该能……他肯定可以避开凝魂箭的,他都已经看到我了……”
“是吗?”齐予安退后几步,恨恨地质问道:“他看到你的时候,就像看到了鬼一样!”
云风隐记得那一瞬间,齐溢满脸惊悚的神情也让她不解。但是现在怎么样也说不清楚了,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原本应该可以避开的……”
“还有!你不要跟我说你不认识那个黑衣人!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的修为来自你们御风堂!他暗藏的一身妖术倒是让人奇怪,现在御风堂不仅收了妖族作门生,居然还毫不忌讳使用妖术了!”
云风隐更难解释,无力地辩驳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是寒师叔的门生……”
齐予安的目光更为阴冷,“哼!明风寒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人也能教出这般修为的弟子?你休要信口雌黄!”
云风隐还欲再辩,却无从开口。近几年,她听师叔明风寒的指派见过黑衣人无数次,从未多想此人的身份,更没有多想他的修为境界,哪里会知道,他竟然修习了妖族的心法……
齐予安将远处的银斧召回掌中,御气而行,搅起片片血沙,细看之下,沙石里并无苍翠长剑的踪迹。泪水再次无声地流下,他心痛得无法自抑,片刻都待不下去了。他唤来此间唯一的还带着伤的赤隼,勉强飞至半空,摇摇晃晃离去了。
云风隐呆立在荒漠,任秋风黄沙吹打。不知过了多久,沙石将千名骑兵的尸体尽数掩盖,一场荒唐的截杀终究湮灭于沙砾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苍翠长剑正紧紧地握在沐天落的手中,剑鞘与长笛被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驭灵反噬,被血毒击中,让体内原本与寒毒处于均势的圣光被血毒压制,致使寒毒失了控。
伏在碎羽背上的沐天落紧蹙眉尖,死死地咬住唇角,生怕漏出一声轻喘之后便会变得不可收拾。经络筋骨被反扑的妖毒一点点侵蚀,痛得他止不住战栗,寒息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甚至连碎羽这样的仙禽都有些无法忍耐,白色的羽毛渐渐覆上了凝霜,飞得越来越慢。
烈如秋回身望向落在后面的碎羽,看着少年本就白净的面色没有一丝血色,透着一层黑气,寒意愈来愈重。他缓住流云,尽量靠近沐天落,指尖生出一道炽息引入他的体内,一面忧心忡忡地问道:“天落,你这是怎么回事?驭灵术都敌不过那人吗?我瞧那人是冲着你来的,最后怎么反而偷袭齐溢去了?”
沐天落身子回暖,心神稍有松动,有些昏昏欲睡。烈如秋见他这般模样,看了看下面密密丛丛的竹海,“竹海阴暗潮湿,我们还是回醉竹院去罢。”
见沐天落不置可否地虚着双眼,烈如秋只当他同意了,一面引着两只仙鹤继续朝阆丘飞行,一面开始喋喋不休:“那个齐溢还有可能活下来吗?他是不是中了凝魂箭?为什么他没有躲开?他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难道是认出你来了?那些银针应该是带着毒吧?要是瘴毒的话,那真是……”烈如秋不禁摇了摇头,想起了齐予安,“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一不小心就会梦想成真,而且越是坏事越灵验……”
有炽息的帮助,碎羽没有凝霜的困扰,许是牵挂着主人的安危,穿云破声疾驰如电,很快回到竹渊庄园,落在醉竹院中。相隔不过两个多时辰,再次回到这里,这院子倒是闲着没有新房客。
沐天落伏在碎羽的背上微闭双眼一动不动,左手稍松,剑鞘“哐当”砸在青石路上。烈如秋一手拾起剑鞘,一手扶下沐天落负在肩头,将他送到卧榻上躺下,随手想把他手中的长剑摘下来放入剑鞘收好。
沐天落突然睁开眼睛,双眸深处隐隐闪过一道红光,从卧榻坐起来,将长剑握得更紧,眼神茫然地瞪着前方。
烈如秋一惊,瞥了瞥那只握着长剑的手,斑驳的伤痕间似乎透出不正常的血色。他又扫了一眼左手中的长笛,低声地说道:“天落,我先替你把长剑收着,你躺着休息一会吧。”
沐天落眨了眨眼睛,只看到眼前一片赤红的血光,灵识所及皆是浓重的血腥之气,无以复加的剧痛几乎掩盖了一切感知,识海中混乱喧嚣,甚至忘记了发生过什么,不明白此刻身在何处,只记得手中之物比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绝对不能放开。
烈如秋见沐天落的神色越来越古怪,沉默中透着几分不祥。他不禁有些惶然,提高声音小心地问道:“天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究竟怎么了?”他口里说着,双手探向长剑,想要夺下沾着毒汁的利器。
沐天落察觉到有人对手中之物图谋不轨,忽而翻身站起,天罡之气瞬间充盈剑身。他横剑挥子幅,剑意直指来者,冷言喝道:“你是何人?”
烈如秋毫无防备,饶是机灵过人,身子及时闪开,手臂仍是被凌厉的剑气划出几道血痕。他惊得向后跃了好几步,瞅着沐天落的双眸染上血光,心下更慌,大声唤道:“天落!沐天落!你先将长剑放下!小心剑上有毒!”
沐天落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在一片血色中感知到面前有某种敌意,以及一丝怯意。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能看到一片赤红?为何有一种驱之不去的渴望,对杀戮强烈的渴望……
天罡之气顺着长剑向四周弥漫,北斗星阵宛若天成,瞬间笼罩着整个房间。烈如秋暗呼不妙,凝神聚息幻出炙焰双剑,剑意与苍翠相敌,星辉彼此激撞迸闪,他却难以接近沐天落半步。
出乎意料的是,烈如秋原本是为了自保,却愈发激起沐天落心底的嗜血之欲,血毒的气息随着剑意在北斗星阵中张扬,沐天落在血海里沉沦,面色透着癫狂,一对失去神采的紫眸渐渐淹没在血光中。苍翠被杀戮支配,剑意越来越强。
烈如秋很快落于下风,双剑双影难以招架。他竭尽全力避过苍翠的剑意,在狭窄的卧房里辗转腾挪,无意间瞟了一眼沐天落垂在身侧的左手,泫光甲仍是好生地戴在手上,黑玉长笛似乎是十分随意地握在掌中。他心生一计,剑意虚指,身形闪动,身体跃到沐天落的右侧,炙焰却向右侧的长笛掷过去。
沐天落感知到一道炽气息直指左侧,下意识地掌中抓紧,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长笛立即脱手飞出,一个半虚半实身影将其握住,星辉由笛孔喷薄而出,虚影抬手落下,长笛重重地砸向沐天落面门,就听一声钝响,沐天落应声倒地,即刻晕死过去,额角迸出乌红的血液。与此同时,虚影破碎消散,长笛与苍翠一同掉在地上,天罡之气和北斗星阵也很快敛尽。
烈如秋眼见计成,心有余悸地深叹一息,十分无奈地说道:“看来,能治住你的只能是你自己的灵体……诶?灵体?方才那道银光,分明是一个……人影?!”
现在的烈如秋可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他捡起长笛藏在卧榻的枕下,格外小心地拾起苍翠收入剑鞘之中,放在一旁的桌上。回头瞅着昏迷中的沐天落,额角血渐渐缓住,凝成一道黑色的印迹,所经之处肌消骨损。“这小子!对自己下手真狠,一击之下居然将头骨都敲裂了。”
他把沐天落抱到卧榻上,取来水盆,找了一对银箸夹着手帕小心地擦去凝结的血痂,查看了一下伤口,在圣光修复下,愈合得倒是迅速。再看那双仍是瞪着的眼睛,血光已经褪去,紫色眸子的深处似乎多了一层浓重的黑气,让这双眼睛看起来分外阴寒。
烈如秋替他合上双眼,深深叹道:“上次发疯到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看上去妖毒非但没有去除多少,反而还更严重了。”
正叹着,眼前银光闪过,只见灵狐昂首翘尾站在沐天落胸口,双眼警惕地望向门外某处。烈如秋顺着灵狐的目光看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在心里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
灵狐盯着烈如秋的双眼,示意道:“院中来人,有敌意。”
烈如秋起身走到门边,看向楼下的院落,并未见到人影,心里调侃着:“藏起来了吗?这次又是多少人?没完了是吧!我说啊,你怕不是天煞孤星,咋这么能招恶人?一刻都不得安宁。”
灵狐傲慢地瞥了烈如秋一眼,“仅有一个人,三息之后进院。还指不定目标是谁,你去将他打发了罢。”灵狐搭在沐天落的手臂上,卷起长尾安逸地窝在怀里,冷眼瞅着门边的烈如秋,眼神带着一丝挑衅。
“呵!我瞧这眼神绝了,灵狐才是真正的天君吧!虽说没有丝毫邪气,却也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烈如秋一面暗笑,一面从檐廊跃下,正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院墙顶端跃进来。
烈如秋仔细打量面前这人,一身黑色短衫长裤,金色腰带轻扬,金色丝带紧束袖口,双手各执一把玄铁轮刀,暗闪着金光。虽是黑纱蒙面,仍是可以清楚地辨出女子之身,浅灰色的长发扎着高高的马尾,系着长长的金色发带,一双极浅淡的眸子扫过一抹惊讶,大概是没有料到,屏声敛息地越过院门之后会有一个人正等着自己。
趁黑衣女子稍稍凝神的功夫,烈如秋的注意力被那一对轮刀吸引,暗想:“短短才两天,竟然再次见到这种古怪的武器。稍有区别的是,昨日那人的轮刀闪着银光,划出的锋刃却是黑色。难道这个女子也是那个什么……匿刃隐士?是不是那一伙人猎杀失败之后,今天另派杀手?到底是谁这么有钱闲得慌,还如此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