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浵江慢行数月,沿路见到许多流民,都是因为家乡遭遇洪水而失去了家园,而灾民们迟迟没有收到圣帝特批的赈灾钱粮,流离失所的人们渐渐聚集成群,商议着结伴前往圣都告御状。”
“路途上,我慢慢搞明白了此次遭遇灭族之灾的缘由。浵江自玉掌峰发源,流经墨霞郡与玄岭郡,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洪水。浵江流经村镇皆属富庶之地,有专门的衙门负责修建维护堤岸,各地青壮年皆有义务参与。然而自圣天九十二年开始,沿江的青壮人丁锐减,特别是十多岁的少年莫名少了许多。有谣言说,沿江出生的少年们被邪物取了魂灵献祭给了水神。”
“由于河堤维修不力,而今年的暴雨非比往年,于是很多地方都决了堤。即便如此,洪水仍未缓解,眼见浵江下游的圣都岌岌可危,于是圣帝下诏寻找分洪之地。按照圣帝的本意,寻找荒芜的湖泽破开堤岸分洪。然而齐郡王却矫诏而行,尽管探得九梦泽有数千人居住,却因行洪位置十分理想,便暗中下令破坏堤岸,同时灭族封口。”
“更为甚者,那些结伴前往圣都告御状的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甚至连数量众多的流民也都不知去了何处。沿途上经常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盯着像我们这样的流浪者,而年幼的我带着小妹更为危险。终在第二年开春的一天,几个黑衣人拦住了我们。”
“几个黑衣人?”烈如秋追问道:“难道是那几个去过九梦泽的人?他们认出你了?”
“不是。”影刃摇头言道:“离开圣都后,我一直混在流民中间,沿浵江向西而行。后来,听说流民中的少年大多无故失踪,生死不明。越往西行越是混乱。稚子少年失踪的恐慌在浵江沿岸蔓延,流民中传言:全因炸堤惹怒了神明,所以要索尽稚子魂灵祭献江河。那里天寒地冻缺衣少食,流民暴乱不断。我便背着小妹离开这些流民,沿官道北上,打算绕过圣都之后,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待到开春后再继续北上,去往暗影森林。”
烈如秋有些纳闷,“既然暗影森林在玄岭郡东北方向,为何你离开圣都之后要向西而行?”
“只因父亲在锦囊中如此交代,却未曾说明缘由。我与小妹在距离圣都不远处寻得一个村庄,在几家善心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捱过严冬。等到春暖冰融,我准备离开村子带着小妹向北而行。然而,我们刚刚离开村庄,就遇到了这几个黑衣人。”
“他们并未蒙面,衣饰一致,皆配着一般模样的长剑。看到我与小妹在官道独行,他们把我们阻拦下来进行盘问。我推说与家人失散,别的不敢多言。那几个人随口盘问了几句后,还是将我们扣下绑住,而后唤来赤色巨禽将我们一同带走。也不知飞了多远,天暮时到了一个城镇,落在一个颇为气派的庄院内。”
烈如秋问道:“又是赤隼。你知道这个城镇名字吗?这个庄院便是匿刃宗的地盘吗?”
影刃再次摇头,“城镇之名我是后来才知,乃是青峦峰脚下的落风镇。他们把我与小妹扔到庄院中一个隐秘的地方关起来。待那些人离去后,我借着昏暗的烛火,惊讶地发现,此处是一间一间狭小的牢房,每个牢房中都绑着一个人,年龄从三四岁至十多岁。诡异的是,他们当中有些人看起来异常的安静顺从,另一些人也只敢低声啜泣。”
烈如秋恍然大悟,“原来,流民当中那些失踪的少年都是被这些人抓到此处了。他们抓这些年幼的小孩子做什么?”
影刃冷笑一声,“难道你不知道,越是年幼越是容易被控制心智吗?所幸那些人只是将我的手脚绑住。小妹还不足三岁,而且特别乖巧,从不哭闹,她跟我关在一个牢房,也没有被搜走藏在她夹袄中的乾坤囊。我悄悄教她拿出乾坤囊,从里面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割断绑在我手腕上的绳索。然后我用匕首设法将牢房撬开,将小妹绑在背上,一起罩上玉蝉衣,试图悄悄溜出去。”
“无奈,我们好不容易穿过这个如同迷宫一般的牢房,来到出口处却有人值守。通往外面的大门,必须经过一个厅堂。而时此厅堂中,两个黑衣正在饮酒聊天。我只好躲在一旁,盼着这两人赶紧喝醉了。不过,在他二人言语间,我才知道这里正是落风镇的临风堂……”
“临风堂?”烈如秋怀疑地说道:“那不是御风堂的庄院吗?你不会听错了吧?”
“千真万确,就是御风堂的地盘。那些异常安静的孩子都是被某个神秘人施了法术。他们说,神秘人每隔五日会来牢房一次,将这些孩子的记忆清洗干净之后就带去另一个地方。”
烈如秋又问道:“不会是妖族的夺魂术吧?他们打算把这些孩子带到哪里去?”
“青峦峰上的某个禁忌之地。”
“御风堂不就在青峦峰上吗?禁忌之地又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不过,我还听到一个人的名字,所有这一切都是由这个人在幕后操纵。”
“何人?”
“齐郡王。”
“什么?!”烈如秋不禁一声惊呼,“齐自诺?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说这六年来从各地陆陆续续抓了千余名少年,与万人之数相差甚远,仅有十分之一,齐王爷极为不满。然而自去年夏季以来,浵江沿岸流民暴增,趁着混乱恐慌,半年就擒了近万人。但凡年龄超过十五岁的,全被杀掉了。剩下的就送到这里洗净记忆,近几个月抓到这里的已经超过了两千人。”
烈如秋忽然想起齐溢带来的那千名骑士,心中想道:“难道说齐溢所领之兵正是当年抓捕的这些少年?若依他所言,齐自诺手下岂非至少还私藏着数以万计的兵力?”他看向沐天落,见他仍是不动声色,便暂且放下此念,接着问道:“那么,你是如何逃出临风堂的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见他二人终于醉倒,便又回到牢房,取下身上的玉蝉衣,把牢门使者撬开,割断那些少年身上的绳索,示意他们跟着我一起逃走。不过,那些看起来安静顺从的人还是无动于衷,只有十多人响应。待我们回到大门厅堂处,那二人睡得死,我们敛声屏息推开门,从一道长长的石阶登上去,逃到外面已是深夜。我们一行人来到院中的僻静处,暂且躲在山石中。我与另两个年长的少年分头去找出路,却发现庄院大大小小的门都已经上了锁。”
“我们三人只好返回,在院墙旁找了一棵大树。我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根长索,爬到树上将长索勾在树干上,另一端扔到院外。那两个少年将其他人带到大树旁,逐个攀爬上树,再借着长索滑到庄院外面的街上。”
“尽管我们小心翼翼,而且已经全部逃离了庄院,还是巡夜人发现。他们在院墙里面发出警告,整个院子的灯都亮了。我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试图惊醒街上的大人,期望有人能救下我们。然而,街上所有的居民似乎都听不到我们的惊呼,没有一个宅子打开大门,没有一个人出来哪怕是看一眼。追踪我们的不下十人,个个喊着“格杀勿论”。一时间,街上寒风狂啸,冰冷刺骨,空中无端地出现数不清的冰凌,好像利刃一般铺天盖地。不过数息之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受了伤,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以及无限的恐慌。”
“我拼命地奔跑,长街看不到尽头,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脚步越来越沉重,眼看着一柄长剑飞至,即将穿胸而过,却被一道银色的月光击飞,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身前,寒风骤然止住。那些追杀之人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却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等我醒来,发现自己与小妹躺在客栈的房中,一同获救的还有两个少年。”
烈如秋问道:“只有你们四人获救吗?”
影刃叹道:“其他人全被他们杀死了……”
“救你的人是谁?”
“月影先生。”
“啊?!”烈如秋一惊,“怎么又是月影先生?”
影刃有些奇怪地看了烈如秋一眼,“月影先生将我们四人暂时安顿在客栈,一面为我们疗伤,一面问我们为何被抓如何逃离。据那两个少年所言,他们的家乡同样是被洪水摧毁,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我将那晚偷听到的事情告诉月影先生,说少年的家人并非失散,而是被害了。他沉默许久之后,问我是否愿意跟他回飞刀门。”
“月影先生并未问我们从何地而来,亦没有问我们打算去往何地,只知道我和小妹是家族中仅存的两人。虽然父亲再三嘱咐我不要寻仇,但是目睹全族冤死的惨状,任谁都不可能放下此等仇恨。再加上亲眼见过月影先生的修为,我怎会不心动。于是,我欣然同意,并央求他收我为徒。”
烈如秋听到这里,更是意外,“你竟然是飞刀门的弟子!师承御剑大师!”
“是的。数天后,月影先生将我们带回飞刀门,得到若影夫人的悉心照料。待伤愈后,飞刀门行祭礼,祷告尊师先祖,我正式拜师成为内门弟子,先生赐名为影刃。依年龄长幼,比我年长一岁的少年赐名风寻,为大弟子,我为二弟子,另一个少年赐名雨怒,排行第四。小妹年幼,待她六岁时才正式拜师,是为五弟子。月影先生给她赐名……”影刃忽然停下来,侧头看向一旁,认真言道:“她的名字是影魅。”
影魅瞪大双眼,满面的不可思议,却因无法言语,只是不住地摇头。
烈如秋瞧着他二人,同样惊讶,亦是没有想到,风寻与雨怒竟是这样拜入飞刀门的。他又想起一事,“那三弟子应是霜断吧?难道他也是……”
“霜断与我们不同。他是晏郡王的养子,自小生活在王府中,直到六岁才上淬刃崖正式拜师修行。但是,晏郡王与先生早就议定收徒一事,依其年龄便将三弟子的位置留给了他。”
烈如秋点头了然,接着问道:“你兄妹二人既然是飞刀门弟子,又怎么加入了匿刃宗?”
影刃深深叹息,无比忧伤地说道:“那便是先生仙逝之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