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随意,沐天落听后却不平静,垂下眼睫掩敛了心绪。
恰此时,天边传来一声嘹唳,烈如秋惊得再次起身,望向声响处,问道:“这就来人了?”
黎明时分,天色未明,深蓝色的天幕漂浮着丝带一般的薄云,满天星辰尚未淡去,嘹唳之声穿云而至,将周遭的静谧打破,也把烈如秋的睡意驱散,他立即站起身来,忐忑地望向高处,“终于来了吗?不知有多少人,齐自诺会领着他的数万凐凅军吗?数万人,啧啧……那场面定是教人毕生难忘……”
烈如秋转过目光,见沐天落仍是无动于衷地闭眼端坐,不由诧异问道:“诶?你怎么还四平八稳的?”
沐天落双眼未睁,淡淡地说道:“不急,是公子惜。”
“是他?”御心九公子当中,烈如秋对公子惜的印象最为深刻,倒不是因为他在憩霞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是明明修为最高,偏偏如同邻家大哥一般,对八个师弟温煦礼让,内敛自谦。饶是如此,那八人的敬畏之情仍是溢于言表。由此说来,在相处不多的时间里,烈如秋同样对这个春风一样的大哥心存莫名的畏惧。“他怎会来此?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吧?”
数息过后,一只仙鹤破开天幕俯冲而下,极快的速度好似将身畔的空气劈出一条通道来,在鹤尾生出一道长长的白雾,当真如同仙者落入凡尘一样。及近地面,仙鹤优雅地滑行一圈,公子惜飘然落在数丈外。他走近几步,对着沐天落恭谨地行过礼,又微笑着朝向一旁的烈如秋颔首致意。
沐天落睁开双眼,望向站得端正、恭谨得一丝不苟的公子惜,随意言道:“公子不必拘礼,坐下说话罢。”
公子惜却再次揖手,低着头说道:“臣未能尽心明察,导致明风斩意外亡故,请君尊责罚。”
“什么?!”烈如秋心中讶异,一声惊呼禁不住脱口而出,立即转眼看了看沐天落,见他一脸平静,心中暗道:“这意外……难道是公子惜失手错杀了明风斩吗?”
沐天落却是不以为意,“你且坐罢。明风斩之死虽在预料之外,亦算不上罪责二字。”
待公子惜盘膝坐下,沐天落问道:“你将凛若安置在何处?”
“这个女子确是十分棘手,魅术的境界在当世已是无人能及。若非她一时大意,臣想要将她制住,恐怕还要多费周折。”公子惜竟是一脸的庆幸的神情,好像真是自己侥幸得手一样,“我暂且封住了她的气息,禁制在落风镇一个临时租来的宅院里面,至少两个时辰,她应该无法离开。”
烈如秋在原处坐下来,心里面猜想着:“公子惜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使得明风斩死于‘意外’?听天落的语气,丝毫都没有‘意外’的感觉。”由此想着,便盼着这二人具体地说上一说,偏偏他们再也不提一个字。
沐天落又问:“除了魅术,你看她究竟如何?”
公子惜认真思考一番,说道:“从声音及容貌来看,这女子好似十四、五的小女孩,臣观其骨像应当已过十八周岁。修为境界介于无相与无念之间,臣感觉她好像有刻意隐藏实力。修习北冥心法已有二至三层,魅术最为突出,应是专注于此。身份嘛,有点复杂,臣看不真切,不敢断言,确是汗颜。若得便利,当请师尊看一看。”
“不必烦劳悟先生。”沐天落想了想,问道:“你觉得能取其性命吗?”
公子惜迟疑地摇头,“纵然是毁了这具躯体,亦是无用。她已有驭灵,却不知藏在何处。如若魂灵不灭,她仍然可以夺了旁人的躯体。”
“驭灵?!”烈如秋的心中一个激灵,见沐天落使过两次,一直认为驭灵是强大的攻击之术,却不曾想到真有人将其当作不死之法。内心深处,他早已将北冥心法归为邪得不能再邪的修行之术,修习此法的人也绝对是恶得不能再恶的魔头……烈如秋一面万分嫌恶,一面自言:“当然,天落除外。要不是驭灵术,这小子早就死过好几回了……”
公子惜见沐天落沉吟不语,接着说道:“庆幸的是,她毕竟是一个女子,看起来颇为爱惜她的这具身躯,臣在御风堂将她制住时,生魂并未逃离,而且目前也尚无逃离的打算。”
沐天落忽而说道:“这么说来,她并非真正被你制住,而是将计就计。”
公子惜点头赞同:“确实如此,她应当另有目的。所以,臣将她留在了落风镇,并未让她随臣同行。”
沐天落略略颔首,“你无须过虑,她若走了就随她去。禁制此人颇费周章,也未必有用,没有必要耗费精力。这一次只是权宜之计。”
坐在一旁的烈如秋见这二人的对话就跟猜谜似的,心中也开始了大声腹诽:“你们两个能不能跟正常人一样说话?将什么计就什么计?合着她是故意被公子惜擒住的?如此这般就能理所当然地离开御风堂了吗……好像真是这样。这么一来,不是就没有人知道她在御风堂做过什么手段了吗?肯定是她对明风斩耍了手段,对的,魅术!这女人真可怕……可是,公子惜又是犯了什么过失呢?这两个人真的好烦……还说她另有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未让她同行……这个嘛……哈哈,我知道了,公子惜肯定是担心将她带来后,把他的君尊给魅惑了。他难道不知道天落的眼睛看不见吗?哈哈哈哈……”想到这里,烈如秋实在是忍不住,犹自笑出声来。
公子惜朝烈如秋瞥过一眼,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微微笑道:“烈公子,事情并非如你猜想的那般。当然,君尊亦不会轻易便着了魅术的道。”
烈如秋收了笑声,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沐天落抢在他的前面问道:“你在凛陌镇逗留的日子不短,在幻冥川有什么发现?”
提到幻冥川三个字,公子惜一怔,心想自己去往那处就连师尊都小心瞒着,“君尊怎知我去了幻冥川?”
见沐天落并无回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公子惜心下一震,不免对少年天君添了几分敬意,于是回道:“说起幻冥川,臣未能踏足,仅是在冰洋之外探寻了数天。不过,还是有所发现。凛陌镇北端,有一片方圆数千里的冰原,毫无生命气息,温度极低,狂风横吹,纵是仙禽亦无法飞越,北地灵兽缇鹿更是远离这片冰原。因此,若想穿越冰原仅能步行。冰原上难以立足,想要行至冰原极北处至少需要七天,早已超过常人极限。冰原尽头是无边无际的冰洋,冰洋上设有法阵结界。最令人惊讶的是,从设阵者的气息来看应是百年之前。但是,臣将法阵与冰洋对比,此阵却已逾六百年,而且从未有人破解过。”
这一段话,烈如秋听得明白,算得清楚,却一样迷惑不解:“照公子惜的这个说法,一百年前有一个人走了七天七夜,然而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跑到五百年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布下一个无人能破的法阵结界。有人能无聊到这样的地步吗?那真是无法形容……诶?等等,幻冥川?那不是神兽玄冥的老家吗?天落当真是想抓只神兽来玩?”
沐天落却是见怪不怪,依然波澜不惊,“这么看来,玄冥尚在。法阵么?若是他亲手布下的,那确实有点麻烦。”
公子惜点头称是,“六百年的时间,法阵与冰洋已经融为一体,其威力怕是无法想象。不知君尊有何对策?”
“既然已是如此,便无须忧心,而且我也不急着去幻冥川。此刻,九梦泽如何?”
话题转得太快,烈如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公子惜说道:“昨日,公子憾已将凐凅军尽数带到九梦泽平原,并分派他们合力建造居住营所。至暮时,军营已经建造妥当,安居无碍。今日,应该会将平原清理一遍,平整耕地,建造农舍。皆如君尊所料,一切诸顺。昨夜亥时,臣与悯、憾两个师弟在湖泽上布了迷阵,应当可以将齐自诺一行人困在九梦泽至少十个时辰,凐凅军当确保无忧。”公子惜停顿片刻,望向起伏的残山断垣,问道:“却不知这些时间是否充裕?”
沐天落略略点头,问起另一件事:“公孙雴云去到沁泪海崖,何如?”
“对于派出傀儡一事,西钟族执司黎季绝并未否认。他的说法是听闻天族与妖族交好,心中好奇,故而派人前去试探,并无相害之心。倒是公孙雴云对黎季绝生了疑心,问他近来几个月冥海是否有人来往。黎季绝断然否认,声称寒暮澜仍在海外闭关疗伤,妻女相侍左右不曾远离。”
沐天落思量少顷,又问:“依你看来,他们因何生了嫌隙?”
“大概不是嫌隙,黎季绝不过是依令而行罢了。公孙雴云多疑,故而对黎季绝的话不会全信,但他因为忌惮冥海魔息,不愿损及修为,所以暂时不会去往海外求证。今日,公孙雴云回到暗影森林,想必听闻御风堂及圣都的消息后会非常惊讶。这番调虎离山之计瞒不过他,臣只怕他会来泠曙山添麻烦。”
“公孙雴云定会前去圣都,你再留他几个时辰便可。天诏拟好了吗?”
公子惜从袖袋中抽出一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一卷白绢,“天诏在此,请君尊过目。”他指端生起一道气息,将白绢送到沐天落面前徐徐展开。
沐天落扫过一眼诏书,挥手说道:“烈如秋,你亦看一看罢。”
烈如秋接过飘至身前的白绢,却在心中乐道:“此刻灵狐不在,你小子是不是连字都识不了?哈哈哈,我要是不念出声来,你又该如何?我先看看这天诏写的什么……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