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原本是想作弄作弄沐天落,看见白帛黑字的天诏,一时惊诧,仍是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人族郡王齐自诺、总督言靖哲及前先锋营罪将司马子义三人,以及御风堂一门,久藏违逆之心,妄图谋害天君圣主,罔顾君臣之道,无视天道律法,屡不悔改,恣意妄为,实证确凿。
郡王齐自诺,自圣天九十二年起,为私募湮凅军,暗中滥征少年,使沿江人丁凋敝,致两岸堤防失修,天灾频生,百姓流离失所。更甚者,私吞赈灾钱粮,乱禁灾区流民,体壮少年纳入湮凅军,老弱妇孺皆被灭口,涉及人众已达数十万。此罪依律:齐自诺削爵为民,废除修为,劳役终身;剥除齐氏族内一切官爵,查没家产,全族迁至祖籍禁居。
御风堂,与齐自诺同谋,草菅人命,擅控他人心智,藏匿凐凅兵隼,有违修行之本。此罪依律:解散御风堂各郡分堂,查没一切违禁物产,封禁青峦峰;明风斩撤除掌门之职,明风寒废除修为,所有门生于临风堂内思过三年。御风堂掌门之位,待天试之后,择良才封立。
总督言靖哲,身居要位,手握兵权,却不思进取,未尽其责。昔日,任由帝宫祸乱频起,虽有改过之机,却无悔过之心。今日,既见叛逃者,非但未能将其缉捕,反而与之同流合污。此罪依律:剥去言靖哲一切官职,废除修为,囚禁终身;废除言氏族内一切官爵,查没家产,全族迁至祖籍禁居。
罪将司马子义,斩首除籍,家眷禁居终身。
总督之职由先锋营总将苏辞羽暂理,待天试之后,择良才封立……”
烈如秋念罢,一时呆住,暗自想道:“齐自诺与司马子义二人不必说,可是言靖哲是个什么情况?在憩霞镇的时候,他不是一副深受重用老泪纵横的模样吗?怎地说变脸就变脸了?不对呀,言靖哲同流合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沐天落一面将白绢收回手中,一面拾起身畔长笛幻化成黑石,暗聚气息,将黑石上那个繁复的符号印在了天诏的醒目处。白绢还给公子惜后,他说道:“公子不必烦劳令师,也不必亲自过来。若有紧急之事,我会直接说与你知。北冥妖族和人族圣都还请公子费心周旋。”
公子惜起身将天诏收妥,面带歉意地言道:“未曾想,君尊的神识已至这般境界,先前是臣妄自侮慢,还请君尊宽谅。”
沐天落不以为意,淡然言道:“无妨。烦请公子去一趟圣都,将诏书交给影屏庄主过目,明日申时颁诏,并依诏而行。”
公子惜问道:“这三人若是逃遁隐匿,应当如何?”
“还魂之人修为境界已然停滞,擒住司马子义不难;另二人纵使逃遁一时,亦不会隐匿不出。有我在,他们不会躲远的。”
“这二人之子,此刻均在青峦峰。如何处置?”
“百日之限,依律而行。”
既已领令,公子惜恭谨行礼告辞,退去百丈之后,唤来仙鹤,冲入云霄而去。
烈如秋总算等到公子惜离开,满肚子问题正要问,却见沐天落闭上双眼一副凝神入定的模样,不由腹诽滔滔:“这又是神游去了吗?难道公子惜还有没能探明的事情?这些喜欢说话打哑谜的人当真是神烦,神烦……”
冷不丁,沐天落轻声言道:“公子惜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你不问,我怎知你有什么疑问。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尚能听见。所以,有些事情,烈公子还是应该说出来的。”
“过分!”烈如秋低声呵斥。本是不想再问,又实在按捺不住一颗好奇的心,“那我问你,明风斩是怎么回事?”
“这很明显。”沐天落瞥了一眼烈如秋,未及他发作,接着说道:“公子惜去到御风堂的时候,明风斩恰恰被凛若的魅术控制。凛若眼见得手,一时得意,反被公子惜制住。公子惜只道凛若的魅术仅是教明风斩失去心智听命于她,便未多查。所以,公子惜用御心术引出明风斩的杀心,想将其引到泠曙山来。未料到,凛若之意却是令明风斩与他亲信之人为敌,越亲近,敌意越深。见了齐自诺,明风斩当即以命相搏,最终气竭而亡。”
“这魅术……”烈如秋一时无法形容,又联想到公子惜的御心术,“不是邪,就是神。但是,整件事情一点都不明显,只能说是太过怪异。凛若的驭灵又是什么玩意?是不死之身吗?不对,是不死之魂吗?”
“驭灵术,本身就是为了超脱于轮回之外,与天地同寿。”
“当真有长生不死之术?”
“驭灵术若是能修至巅峰,应是不老之身,不灭之魂。昔日,寒夜君也只是做到了不灭之魂。”
烈如秋听得心里有些发毛,“你修习驭灵术是不是也会像寒夜君那样?魂灵不灭岂不是天下无敌?横竖是死不了,失败了便再来一次。”
沐天落肯定地说道:“我不会让寒夜君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烈如秋本来还想问,若是你自己呢?转念又想到了幻冥川,“你打算去寻找玄冥神兽?”
“如果所料无误,玄冥神兽居住的地方应该有一枚天石。所以,终归是要去的。”
“无法立足的冰原,在狂风横行中步行七天?想想都可怕。还有那个六百年的法阵……既然无人可破,也不用担心天石的安危,何苦一定要寻到?”烈如秋见沐天落没有回应,又问道:“言靖哲又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在青峦峰上他改了心意。”
“你的意思是他会和齐自诺一起来泠曙山?”
“没错。我已经给过他机会,他却仍然朝秦暮楚,见风使舵之流比起齐自诺来更为可恶,所以绝不能轻饶。其实算起来,凐凅军是齐自诺最大的污点,太过暴戾恣睢。若非如此,站在人族的立场,齐自诺的所作所为亦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包括他几次三番派人劫杀你?”
“四族之间若非利益,便是相争。他欺我年少,亦属常理。当然,他不遵天道,我亦能治他。我将圣都稍作布置,他便去了青峦峰。明日,他来到泠曙山后,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他如果安分守己,就不会留下实证,我也治不了他的罪。一步错,便步步错。”
烈如秋听罢,不悦地问道:“你是在试探他们?”
“可以这么说。”
“你没有听过这个说法吗?‘人心不能试探,人性不能考验’。我看你这是故意将他们引入歧途。”
沐天落不屑地说道:“如果有人能够经受试探,有人能够通过考验,为什么他们就不能?”
烈如秋一惊,脱口言道:“所以,你到栖夕阁后的失心疯是为了试探我?考验我?”
沐天落倏地抬起眼帘望向烈如秋,眸中闪过一道星芒,“不是。”否认过后,他似乎有些懊恼,“至少那一次不是。”
“那你哪一次是在试探我?”烈如秋怒了,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疯了不止一次,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怎么样才算通过你的考验?要是没有通过,你会将我怎样?”
沐天落没有料到会遇到这样的窘境,还不得不去面对,暗地里羞恼不已,把自己狠狠地骂了几句。羞恼之余,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直言不讳把话说清,彼此不用藏着掖着,避免生出误会……
于是,他坦白道:“你去隐乌道寻我的那十多天,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发现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君子。我本无意冒犯,请你不要见怪。”
“哦?”烈如秋瞅着沐天落戴着泫光甲的一双手,心中稍软,怒火转瞬即逝。也难怪这小子总是思虑深远少年老成的模样,任谁有过那般经历之后不会变得疑心重重。或者,他顶着一张魔君的面容也是这个原因?
烈如秋不会责怪他,不过有的事还是要搞清楚,“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沐天落突然变脸,冷颜说道:“不论是真还是假,再遇到那种情况,如果没有把握一招致命 ,有多远你就跑多远。”
“啥?!”烈如秋不乐意了,“你在说什么屁话?”
“你不是我的对手。”
“呵!”烈如秋觉得这小子太欠揍了,偏偏说的又是事实。“你别把话说太满,总有一天我能打得你求饶!”
沐天落挑了挑眉,没有继续驳回去。
这事算是揭过。没心没肺的烈如秋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悟先生也没有中招。你说的没错,面对圣物的诱惑,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迷失。”
破晓时分,青峦峰,两对父子一夜相安。
待朝阳将乱石染成浅浅的金色,齐自诺从静坐了一宿的巨石跃下来,看了看染着血渍的衣衫,神色不悦。他抬眼看向极远处的一块石壁,齐予安与言世锋相互靠着肩仍在熟睡,更为不悦。
不一会儿,言靖哲走近,低声问道:“自诺,你作如何打算?”
齐自诺扫了他一眼,“公子憾到底把凐凅军弄到哪里去了?”
“一个名叫九梦泽的地方。据他说,从圣都沿浵江往西百里,一片湖泽的深处便是九梦泽。”
“沿浵江往西百里?”齐自诺念起这个方位,隐约想起旧事,心中浮起一丝不安。正沉思时,一只赤隼盘旋而至,来的正是戴着赤金面首,身披黑色斗篷的司马子义。他眼见此处一片疮痍,惊诧不已。
齐自诺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泠曙山是何情形?”
司马子义看了一眼言靖哲,不明就里,欲言又止。齐自诺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司马子义心中虽疑,仍回道:“泠曙山脚只有天君和烈如秋两个人。前日他们破开结界之后,一直待在五行毒阵的边缘。这二人都受了伤,天君似乎伤势不轻,少有动作,多半时间是在静坐疗伤。”
“只有两个人?”齐自诺不敢轻信,“附近有没有异样?齐溢带去的千隼还在天君的手里,你可有探查到?”
“并无。”司马子义心中却道:区区千隼有什么可担忧的,你不是有数万人的兵力吗?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还想隐藏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