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点砺山淬刃崖。
玄鹭黯羽载着忐忑不安的云生,仅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淬刃崖,落在石刀阵之外。
云生对着崖顶大声呼道:“我乃竹渊庄园的伙计,特来拜见晏世子。”
听到崖下动静,霜断心中纳闷:此处并非郡都,怎会有人高呼晏世子?他离开崖顶来到刀阵前,问道:“你找本公子有何事?”
云生惴惴不安地低着头行礼,回道:“小的乃是竹渊庄园的伙计,名叫云生,给晏世子请安。”
竹渊庄园,霜断记起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生辰礼物,随即问道:“你专程来到淬刃崖,是庄里出了什么事吗?”
云生从怀中取出锦囊,“庄里有位贵客要我将此物交给晏世子,并请您即刻前往庄园一见。”
“他是什么人?”霜断一面纳闷地接过锦囊,一面问道:“他有说是什么事情吗?如此急迫……”
云生不敢答话。霜断解开锦囊,仅是扫了一眼,双手一颤,不禁惊呼:“飞刀令!”旋即,他一把抓住云生的肩头,沉声问道:“那位贵客还在竹渊庄园吗?”
云生感觉到肩头的筋骨都要被捏碎了,颤抖着声音回道:“正是。”
霜断急切地说道:“快带我去见他!”
黯羽带着二人来到竹渊庄园,落在醉竹院的庭院中。暮色下,却见二楼的一间房中亮着灯火。霜断等不及云生引领,径直跃上檐廊,走到灯火通明的房前,静声敛息轻叩数下。
沐天落将手中的青玉石匣置于书案一角,说道:“进来罢。”
霜断听到这陌生又冷冽的声音,有些意外,稍稍平复心绪,理了理衣衫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少年端坐在书案前,垂着眼睫,满面的清冷疏离。霜断不用再看也知道:书房并没有他最迫切想见的人。比如,飞刀令的主人。
霜断掩住失望之情,一丝不苟地行过礼,端正地站在数丈之外,谨慎又不失傲骨,问道:“敢问天君,何处得来的飞刀令?”
沐天落暗聚气息,寻到霜断胸襟内的锦囊,心念微动将之召回收到天石里,“此枚飞刀令乃是飞刀掌门随身携带,本君暂借一用,只为召你前来商议要事。”
听及此言,霜断的心海重新激荡起来,不再矜持,“当真是从月影先生那里借来的吗?这么说,先生他,他果真还在人世?!”
“确是如此。”
霜断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先生现在何处?他可安好?”
“自然安好。过几日他便会回到淬刃崖,你不必忧心。”
那日,影刃兄妹在剑阵中感知到星辉月华,霜断注意到风寻师兄悄悄询问烈如秋关于先生的生死之谜。事后,他们几个同门师兄弟聚在一起好是一番猜想,一面是期望先生确能死后重生,一面又担心这般期待最终变成一场空。
没有想到未过数日,他就听到令他欣喜若狂的好消息,不由得忘了身份,转身推开房门,只想着立即回到淬刃崖。
当霜断沉浸在喜悦之中,沐天落却是冷言说道:“本君唤你前来不是飞刀掌门生死之事,而是有关圣都之乱。”
一瓢冷水泼下,霜断从狂喜中清醒过来,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天君,讪讪言道:“微臣一时欣喜忘了分寸,还请天君宽谅。”说罢,又回到原处站得笔直。
沐天落亦不计较,随意问了一句:“你既是晏王之子,为何修剑道而弃晏氏家传的神矛?”
霜断不由一怔,不曾想到天君会提到这个话题。
残魂矛失踪已逾大半年,仍是晏府心头之痛。晏桦自从被削总将之职,一直赋闲在家,终日懊恼,悔不当初,每每自言愧对晏王的信任。
他免不了一阵暗叹,说道:“我修习剑道,一是因为师从御剑大师,视剑道为正统。二是不愿世受家族荫泽,被人轻看。再说,如今神矛失踪已久,就算寻回来也不再归属我们晏家,天君何必提及。”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既然不愿受父辈荫泽,便应当明白,本君收回神器的传承正是为了激励战神的后辈,当以实力获取荣耀,而不是坐享其成,甚至违逆天道。如今开设天试,对天下修行者一视同仁。若晏氏有心重振战神威名,依然有机会重获神器。如此,岂非正合天道。”
霜断颇为意外,看着沐天落微闭的双眼,竟然有些赞同,心底敌对的情绪亦少了许多。
随即,沐天落问道:“今日圣都宣读的天诏,不知你是否知晓?”
如此石破天惊的天诏怎会不知晓!霜断点点头,“天诏及缉捕令发往全境,酉时便已传至淬刃崖,我自然是知晓。只是……”
“如今,言靖哲所领一万玄铠军暂驻阆丘西北荒漠,本君要请你去做一件事。”
霜断心中隐隐不安,“请天君明示。”
“你可知现在的黛渊郡总将是何人?”
霜断当然知道。晏桦削职之后,便由晏栐接替,仍是晏氏的家将。而天君的诏谕一言,各郡兵力皆由总督统辖,而今的总将与副将均是从圣都调派来的。虽然亦是尽职尽责之辈,但是与晏府的关系却极为微妙。
内心深处,霜断觉得易权换将也无甚不妥,只是咽不下这口怨气。此刻既然提及,他没好气地说道:“总将郎书晨,副将陶俞北,这二人皆是言靖哲的下属。天君之意难道是要我将他们一道抓了去?”
沐天落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平静地说道:“你今夜便回到郡都传本君旨意,令郎书晨领所辖先锋营与御心公子慨一道,于明日午时至阆丘荒漠收编玄铠弃军。”
“弃军?”霜断十分不解,“言靖哲弃玄铠军而走?他要去哪里?”
沐天落没有回答他的疑惑,继续说道:“收编时,一不得以武力挑起纷争而致双方战起,二不得残伤弃甲之士。若有负隅顽抗者,依律废其修为,逐出军营,遣返原籍。若有思乡欲归者,每人给予金珠十枚权作安家费,所费钱财皆由神域海汐庄承担。”
一席话,听得霜断愣在当场,暗想:从未听过还有给逃兵归乡安家费之说的,这个……
沐天落接着言道:“这些玄铠军士便留在黛渊郡,望能妥善治理,唯期维护一方安宁。”
霜断不免有些动容,“让这万人之军就此留在黛渊郡?言靖哲总督岂会答应,若是……”
“本君以为你是知晓天诏的。”沐天落淡淡地说道:“此刻人族的总督乃是苏辞羽,而言靖哲却是应当缉捕伏罪之人。”言罢,他聚起一道气息将书案上的一方白绢卷起,缓缓送至霜断面前,“你且速回郡都,将这道诏谕转交御心公子慨,依令而行即可。”
霜断接过诏书,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暗想:此等人族军中大事,本应奉圣帝诏谕,而今却是频依照神域天君的命令行事。这样当真妥当吗?不过,提起帝宫也让人来气,宠信齐家已非朝夕,现在果然惹出事端来。
他暗叹一息,将白绢收妥,正欲告辞,听沐天落问道:“听闻,这座竹渊庄园乃是晏公子的私产。本君意欲重金相购,不知你能否割爱?”
“啊?”惊诧之余,霜断直言:“一处平凡的园子而已,天君何以花费重金购买?”
沐天落斟酌言道:“只因本君对竹景颇为钟爱,故而心生此念。”
霜断根本无所谓,“谈不上什么割爱。只是天君为何要买下来?一纸诏谕,莫敢不从。”
沐天落眉尖微扬,“此乃令尊送给你的生辰之礼,本君岂能夺人所爱?”
霜断不以为然地说道:“身外之物而已。父辈的垂爱,晚辈当以至诚至德回报。我若是能成就一番事业,在世间留得佳名,这才不负父亲的养育之恩。如果一心守着这些财物却不思进取,那不是本公子处世之道。”
沐天落倒对这个世家公子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曾将自己重伤的人,竟是这般傲骨,也难怪会疾恶如仇,甚至武断专行。
沐天落暗暗自嘲:自离开悬镜崖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人将自己看作是什么善类——明明是一介没有修为的凡人,却妄想夺得天石圣物……
沐天落摇了摇头,说道:“既是私产,本君断不可能据为己有。如若你同意出让,便让海汐庄的古泫庄主与你一同估算售价,再行交割,如何?”
“便依天君之意。”霜断对这些钱财琐事一向是不上心,现下所想的仍是玄铠军以及圣都之乱,“敢问天君,现下缉捕齐自诺等四人,你不怕他们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吗?听闻齐自诺已是半步而逍遥,倘若他此时破境,再回到圣都大闹一番,又当如何?”
沐天落根本不把这些人当一回事,在他眼里,齐自诺还没有一座园子重要。“晏公子只需将收编玄铠军一事办妥即可,其他的事情,本君自有安排,必不会让齐自诺等人荼毒圣都。”
霜断看着沐天落孤身一人坐在面前,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自信,不禁有些忿然:“这可不是儿戏。我听说齐自诺身后还有逍遥仙修撑腰,所以他才会如此张狂。”
“你说的是幻云吧?”沐天落更加不屑一顾,意味深长地说道:“幻云不会为齐自诺所用。再则,令师乃是世间闻名的御剑大师,现今已经晋入逍遥之境,以令师的侠义仁心,不会坐视天下苍生遭受齐自诺的荼毒。”
说回到申时,圣都。
公子惜在帝宫宣读天诏的地点,并非雨石苑的墨香阁,而是封禁多年的璟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