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落这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在公子悟听来不亚于一道惊雷,毫无防备地点燃了心头的恶火,他倏地站起身来,怒喝一声:“沐天落!”
喝声刚起,尚在一旁执壶煮茶的灵体立即掷开手中物件闪至真身,瞬间融为一体,璀璨的星芒闪亮醒目。
脱口而出的喝声在静谧的茶室回响不止,公子悟怒视面前的少年,一道威压蓄势待发。尽管少年看上去依然神态自若,满面的无所畏惧,耀眼的银光似乎敛尽所有的情绪,却还是掩饰不住全身上下漫溢出来的警惕与戒备。
看到少年如临大敌一般,公子悟不由得冷静几分,意识到自己不能责备少年的那一句挑衅——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少年既不是自己的后辈,也并非门生弟子。虽然年少,资历尚浅,他依然是神域的至尊,天族的君主。
细细想来,少年的所作所为或许只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配得上天君这个身份。但是以他此时的修为与阅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评价,都远远谈不上“服众”二字。
依着神域沐氏千百年来的家规,每一个少年在成为天君之前,身边都至少有一位守护者,这位守护者必定是神域德高望重的人。此外,还有年纪相仿的少年作为侍从跟随左右。
在世间或隐姓埋名,或低调慎行,在游历的过程中试炼成长,直至修为登上逍遥境界,并且能够拿出几件不俗的功绩。如此方有资格成为天君的继承者,得到神域五大支族的绝对拥护。
当然,就算是在两百年前,御心族人既不会出现守护者,也从来没有侍从,这跟御心族的忠诚毫无关系。
而面前的这位天君……
公子悟暗暗摇头:先是母子二人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居,而后在悬镜崖被岚先生那个孤僻的老头不近人情地约束了六年。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成长修行,对一个天君来说当真合适吗?
且不谈身边有无守护者,便是贴身的侍从都没有一个。原本以为烈焰庄的那孩子能跟着他,不知何故让他们分道扬镳……从未涉世,孤身一人,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被推到风口浪尖。一经踏入世间便遭众人追杀,被设计陷害险些丢了性命。
在暮宗山,虽说他征服了一枚天石,却在围杀中陨落,尽管留得一命,终究算不上一件值得夸耀的功绩。
憩霞庄的天诏,诏谕震惊六合。那是凭借传承的圣物彰显身份,加上天魄与御心两族的鼎力相助罢了。
去往阆丘的途中多次经历险境,均能化险为夷平安脱身。但是堂堂天君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恐怕只会贻笑大方吧。
泠曙山再得一枚天石,确实不俗。然而无人了解具体的过程,世人甚至连这枚天石的存在都不知晓,何谈功绩一说?
最让人侧目的一番作为,大概应该算是在圣都帝宫。但是……
公子悟想到这里,不由轻蹙眉尖:天君圣都之行,人族的几大名门世族能被如此顺利地清肃,所畏惧的恐怕不是天君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御心族,甚至是可以直接说是因为并未露面的自己。
“公子悟的傀儡”,齐自诺对于这一说法深信不疑,不用深究其他各大世族的家主,抱有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
再说御心族的九公子,又有几人是真心拥护这个少年天君呢?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听从师命吧。
严格算起来,这位少年天君的身边,绝对听从指令的仅有天魄一族。当然,天魄族人的忠诚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但是刻板教条一样令人发指。
公子悟不禁对自己的安排产生了一丝怀疑:自己擅作主张地令惜儿跟随天君,让这个最为得意的门生姑且充当一个守护者,希望能够随时规劝天君的言行。或许是因为担心天君的安危,或许是……其实还是对少年缺乏信任。如今看来,这样的安排好像适得其反。
是规劝,是守护,还是压力?
再看沐天落的言行举止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言谈措辞无懈可击,举手投足礼数周全,对待臣属谦和内敛,与人周旋张弛有度……近乎完美的表现,这大概正是让人感觉不妥的地方。明明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本应存有三分洒脱,不因惧怕犯错而恪守成规,他却显得太过老成持重。
可是来到北冥后,他偏偏要颠覆最大的“成规”。他是急于证明自己吗?
瞬息之间,公子悟将沐天落离开悬镜崖后的种种经历梳理了一番,虽然已经及时敛尽外露的气息,然而君臣之间的气氛仍然越来越紧张,空气似乎都已凝固,只待某一刻的爆发。
沐天落极力克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睫,好像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说出接下来的一句话。
孤身行走于世间,若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他会胆怯吗?若是身陷四面楚歌仍然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会退却吗?
公子悟对自己方才不负责任的怒喝有一些自责:岚先生那个古怪老头把他就这么扔到乱世中,甚至不近人情地将他逼至绝路;还有他那位不靠谱的父亲,竟然早早将天石圣物交到一个孩子的手中,十多年里却不闻不问;更甚者,自己居然被岚先生影响,也跟着推波助澜……
此刻,他生出几分好奇:这个少年的心中究竟存有怎样的信念,能够支撑他面对诸多劫难,而且还毫无怨言。
但是,在这样敌对的气氛中,他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口了。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是让这个少年放下敌意与戒备。
公子悟缓了缓心绪,极力隐去因为提及那个人而产生的某些情绪,和颜说道:“天君若是恪守天道,御心族必当誓死效忠,何谈决裂二字?”
沐天落抬眼望向公子悟,十分客气地言道:“如此甚好。本君自认尚无违逆之举,还请族长不必动怒。”
公子悟听着这冷冰冰的语气,心中难免感慨:先前听他言语之间,似乎与岚先生有些不对劲,现在跟我也开始刻意保持距离了。唉!这孩子……
他犹豫片刻,斟酌言辞说道:“寒夜君纵横往来千百年的时光,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未曾明言,我也不便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