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闭上酸胀难耐的双眼,稍稍犹豫,心中一横,重新抬起眼帘,说道:“路大公子,你不必左右试探,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畅意直抒岂不痛快?”
“哦?”路筱灵的身子向前倾了倾,饶有兴致地说道:“洗耳恭听。”
烈如秋拾起茶盏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说道:“路大公子邀我前来,无非是想知道我在华茂庄开盘下注的用意。既然提到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说一说君主的心事。你可知道圣主与御心族长是什么关系?”
不等对方有所表示,他立即自问自答:“圣主自幼养在御心族,是悟先生一手带大的,二人的关系胜过师徒,情比父子……”
这一句话不亚于一道惊雷,路家兄弟再想如何掩饰也无法镇定,二人对视一眼,却不敢出声。
烈如秋见效果不错,继续说道:“或许,你们会说御心族与神域天族决裂已有数百年,不可能收养沐家的血脉。但是,这个沐家少年的身份可不一般。你们应该听说过血月之祭吧?”他稍稍顿了顿,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帝宫之乱最终结束于血月之祭,很多人都以为那场仪典是为了给司马子仁还魂。其实,真正的目的是唤醒魔君的亡魂……”
只听“咔嚓”一声,路筱灵手中的玉盏竟然碎成齑粉。烈如秋心中暗笑,更加严肃地说道:“公孙雴云的精心谋划本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有料想到最后的结果并非如他所愿:魔君没有在妖王寒氏的子嗣体内安魂,而是……”
路筱川忍不住一声低呼:“沐天落?!”
烈如秋扬了扬眉尖,在心里面大笑:“这是你们胡乱猜测的,我可没有这么说,哈哈哈哈……”他拾起茶壶自斟一盏飞速饮尽,而后说道:“前世,魔君与悟先生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今转世重生,不难想象悟先生会如何对待这位少年天君。”
烈如秋故意深叹一息,“可惜,现实与愿望总是差强人意。魔君亡魂尚未完全苏醒,修为境界也远远没有恢复至当年。他意欲收复霸权,悟先生自然是替他大包大揽,却被世人误解,以为天君是御心族的傀儡。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天君臣服北冥之后,妖族对天君过于狂热的态度引起悬镜崖的怀疑。岚先生在与悟先生理论的过程中产生分歧,二人起了争端,致使极北之地出现天崩……”
路筱灵紧蹙柳眉,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北地天崩是因为公子悟与岚先生斗法?”
烈如秋极为坦诚地看着对方,“不然呢?如今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路筱灵轻咳一声恢复了神态,“你说的这些事情跟下注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烈如秋扑扇着一双杏眼,认真地说道:“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天君要收复霸权!且看当今的四族,神域自不必说,既然拥有圣物传承,天族的子民没有道理不臣服;灵族已是名存实亡,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入囊中;对于妖族只需一书天诏,天君战无不胜,北冥尽数收服;现下仅剩人族,却是需要费些手段。”
路筱灵问道:“为何?”
“凡界地广人盛,英才辈出,而且……”烈如秋顿了顿,想起陌青啸的一言,“人族工于心计,善用权谋,阳奉阴违之辈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绝对的声望,难免会再生战乱。”
路筱灵又问道:“你为何不以自己的身份号令人族四郡?不是还有月影掌门作为后盾吗?”
“哈,路大公子怕是有所误会。”烈如秋最烦对方拿他的身份来说事,但是轻易绕不过去,只好胡言乱语:“这天下当属天君一人。天君早就收回了玉灵王的封号,同时废止了妖族寒氏的妖王之名,我岂能再生妄念去争什么帝宫之位?”
路筱灵竟然没有反驳,而是问道:“你说的声望,究竟是指何人?”
“当然是天君的声望。”烈如秋脱口应道:“当前在人族各大望族世家的眼里,天君只是御心族的傀儡,这些人定然不会真心臣服。天君将天试考场定在圣都,确有深意。其一,在悟先生闭关不出的情况下,五位主考官能够和平共处,足可以见天君的声威;其二,妖族对天君言听计从,为了参加天试不惜承诺摈弃毒道,妖族的忠诚毋庸置疑。其三,人族世家的家主们大多都来到了圣都,正好可以看个清楚明白:乱流之中谁主沉浮。”
路筱灵反问道:“那么,谁沉谁浮呢?”
“天君已经出了招,就看你们路家接不接了。”烈如秋的瞎话说得越多,头就痛得越发厉害,那道跋扈的妖火灼烧着心脉,妄图吞噬清明的神识。不知不觉间,他的额角冷汗淋漓,嗓子几乎要生出烟来。他无奈再斟一盏,饮时稍有缓解,不待片刻妖火卷土重来:毒就在茶中,无异于饮鸩止渴。
路筱灵冷眼瞅着烈如秋,追问道:“天君出了什么招?”
烈如秋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天君令我在华茂庄开盘下注,一是为了向路家示好,其次是想看一看路家究竟选择追随还是旁观,甚至是敌对。华茂庄号称天下排名第二,无论是财力还是底蕴都可以称为人族的顶梁柱。百余年来,表面上路家超然于权势之外,实则一直处于权力中心,站在巅峰。天君说:站得高固然看得远,但是风景看得久了,还是要记得掂量一下,是否山外还有山。”
路筱灵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如何确认自己就是更高的山峰?”
“有御心族辅佐,加上妖族的誓死追随,这些还不够分量吗?”
“既然分量足够,何必还要找上我路家?”
“帮手不嫌多嘛!何况,还有一个悬镜崖那个麻烦。如果能够得路家的鼎力相助,天下大势所趋,想来悬镜崖亦会投鼠忌器。”
烈如秋见路筱灵沉吟不语,似乎未为所动,便接着编排:“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天君考虑与你们路家结盟,下注不过是个彩头罢了。在圣都,妖族的考生不可能走得远,人族只需稍施手段,他们便举步维艰。届时,庄盘里面的钱权且当作天君送给路家的见面礼。但是,天君的这份好意还得看你们路家领不领情。路大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路筱灵仍然未作回应,若有所思地望着烈如秋,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路筱川低声言道:“大哥,晚宴已经置备妥当,您看?”
路筱灵忽而笑道:“说了许久,知秋公子定然饿坏了吧?不如你我于席上边吃边说。”
听了这话,烈如秋感觉整个脑袋瓜都要崩离了:这人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但是,他不得不假装成顺服的模样,站起身提上玉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跟随路家的两兄弟走出茶室,顺着檐廊走过几步来到一间精致的宴厅。两名侍女已将菜品摆好,正低着头站在一旁。圆桌四周列着四把木椅,同样铺着厚厚的兽绒。
路筱灵在主位坐下,随口唤道:“三弟,你去把小鱼儿叫来。” 路筱川立即推门离去。
路筱灵教烈如秋坐在一侧,冲着侍女言道:“还不赶紧给知秋公子斟酒。”
侍女捧了酒壶走上前来,烈如秋依着习惯正要阻止,忽而察觉到身侧冷冷的目光,当即意识到:若是执意拒绝饮酒,必然露出破绽。
可是,这酒……事到如今,纵然是穿肠的毒药也不得不喝了。
路筱灵端起酒盏,极为客气地说道:“路某仅以薄酒一盏敬知秋公子,以期你我情谊绵长。”言罢,一饮而尽。
别无他法,烈如秋只得拾起酒盏,口中言道:“路大公子客气了。”烈酒一经入肚,恰如热油溅入沸水,激得气血逆行,甜腻涌入咽喉,烈如秋再难忍耐,伏首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得一身雪衣血痕累累,煞是触目惊心。
恰好这时路筱川领着小鱼儿推门进来,瞧见这个情形,小鱼儿一声惊呼:“知秋公子,你这是怎么啦?”说着话儿就扑到近前,瞅见烈如秋手中已经见底的酒盏,不禁大声叱道:“知秋公子从不饮酒,大哥你这不是要害死他吗?”
路筱灵故作惊讶地说道:“从不饮酒?他并未推辞,我又怎会知道。”他转过目光吩咐侍女:“赶紧去端盆水来,为知秋公子净手洗脸,再取一件干净的锦衫来。”
小鱼儿倒了一盏清水递到烈如秋手中,捧着一个空盆催着他漱了漱口,嘴里还在埋怨:“你不能喝酒,为什么不拒绝呀?不能喝还要喝,你怎么会这么蠢的?”
烈如秋缓过神苦笑一声,心里暗暗骂道:这路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今后可别栽到我手里……他摇着头哑声说道:“我也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
将浸满血渍的衣衫换掉后,大家总算安顿下来。烈如秋这时才看清楚,一大桌子的菜全是依着他的口味。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有惧怕辛辣之物的时候。
更为可怕的是小鱼儿超乎寻常的热情。这位路家千金不停地为他布菜,宴席变成了炼狱,一顿饭吃得如同上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