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区区凡人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强行敛了心头怒火,漠然言道:“论及修为境界,如果沐天落除却修为,你认为他有几分自信承担天君之责?这个世界是上古之神由混沌幻化而来,原本就是虚幻之物。如果世间万物皆是镜花水月,芸芸众生皆是沧海一粟,你如何知道自己是真还是虚?你如何证明悬镜崖主一定是正确的?”
烈如秋轻笑言道:“那你怕什么,有胆就别躲啊!”
禅机偈语自然是论不过的,但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烈如秋没有什么好顾忌了。揪住一点挑衅几句,能让这个混蛋乱了方寸也算是扳回一阵。
他笑盈盈地瞅着神魂,对方极力掩饰怒火故作冷漠的模样,像极了被人踩住尾巴的小兽,想要炸毛却又不敢丢失威仪。
烈如秋暗笑:他这个样子哪里像天君圣主?还说什么星空至尊,分明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随便几句话就怒了,偏巧端着一张假面怒不敢言。
更有趣的是,这张脸原本属于那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想到这里,烈如秋莫名心情大好,拾起玉箸大快朵颐,
当然,逞口舌之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切照旧。
青云宴看似波澜不惊,天试结束后解除禁酒令,该喜庆的喜庆,该遗憾的遗憾。临近正亥时分,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鸣,宴罢人散,庄园很快安静下来。除去悄悄忙着收拾宴席、重整景物的天魄族人,还在给天试涂抹最后一笔,庄园好似并未发生过什么,天下瞩目的天试竟如一场梦。
梦该醒了。
经历长久的沉默后,神魂仍是那个安之若素的模样,一身的逆鳞早已隐匿,淡然轻言:“子时已至,本君领你去旸陵。”
不容烈如秋开口,神魂指尖微动,聚起一团稠密的银云将其紧紧包裹。仅仅瞬息,光影变幻,烈如秋站在一个陌生的阁楼面前。
夜色中风雪正乱,看不清阁楼的全貌,眼见巍峨高耸的剪影,隐隐飘散龙涎焚香,显得庄重而肃穆。
烈如秋望着阁楼迈不开脚。往日听闻所谓近乡情怯,他颇为不以为然,此刻感受竟然如此清晰。
神魂有些不解地睨向烈如秋,只当他是因着视线昏暗有所顾忌,于是抬手一挥,数十盏玉月灯凭空而至,将阁楼照得灯火辉煌。
阁楼高悬一块玉匾,上刻古篆“司马恒旸”四字,填着金漆,散着华贵的光芒。整幢阁楼乃是鎏金玉瓦,金色琉璃为窗,素色玉石作门,金色的铁线莲浮雕枝蔓缠绕,白玉石墙上的金光四下漫溢。
神魂见烈如秋仍旧未动,问道:“为何不进去?”
烈如秋轻叹一声,稍稍平复心绪,走上前去推开了大门。
初入眼帘,只觉门内极为空旷,幽暗不见四壁,仅有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某处飘摇。烈如秋试探着向那金光走近几步,豆状的光影似乎被注入了活力,刹那间腾空而起,好似旭日东升,眼前仅有金色光芒一片。
待适应了过于明亮的光影,烈如秋看清这团火焰竟是一枝巨大的铁线莲,粗壮的脂玉枝干宽约丈余,参差的青玉藤蔓伸向四壁,缤纷的黄玉花瓣争相怒放。
走近铁线莲细看,莲底主干内空,却见一段盘旋向上的台阶。烈如秋拾阶而上,未行几步,旁侧出现一个拱门,门外是一根三尺宽的青玉藤蔓,点缀着无数莲花,如同盏盏烛火,指向某处。
烈如秋好奇地踏上这条青玉栈道,走到尽头可见一方祭台。祭台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块黄玉冥牌,正面篆刻:高始祖敬德公司马效宇。
祭台上方悬挂一幅画像,许是年代太过久远,人像仅是寥寥数笔的写意,敬德公侧身站在铁线莲畔,远眺无尽山水。
烈如秋没有想到,自家的老祖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他的面前,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司马家的宗祠竟是这样不拘一格。
铁线莲内的台阶每隔九步便有一个拱门,门外的青玉藤蔓连着一个祭台,祭台上摆着这一代子嗣的冥牌灵位。家主画像挂在正中,同辈兄弟姊妹的画像按照功名高低分列两侧。灵位上的冥牌亦是如此,家主之位格外醒目。
烈如秋一路拜上去,在第九十五个拱门外见到了司马文谦的灵位。自此,家主的冥牌上多了一个称呼:天授圣明人帝。
画像中,司马文谦一身绛紫色的华服,金冠黑发,燕眉柳目,右手背在身后,斜持一柄银剑散着紫气,左手抬向胸前,端握一方印玺溢着金光,身后是瑜昑玉椅,或虚或实的铁线莲围绕四周,花姿灿烂。
见此画像,烈如秋不由生起几分豪情,心情更加迫切。而后,拜过祖父司马明弘,他飞跃几步走向最期待的那座祭台。
然而,祭台上空无一物。
青玉栈道斜斜伸出一支,顶端方寸之地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冥牌,字迹潦草地刻着“九十八世罪孙司马子卿。”
没有画像,没有香台,就连冥牌也由精雕玉刻的黄玉改为极易腐朽的水柳。不到二十年,木头上的字迹已有风化的兆头。
看到这一幕,烈如秋心如刀绞,满腔悲怆,热泪夺眶涌出。
烈如秋强忍着心头的悲愤,止住燃起烈焰将此处焚个干净的冲动,在指尖生出三团烈焰,权且当作三炷香,飘在父亲的冥牌前。他跪伏于地,深深揖拜。
不知跪了多久,神魂来到他的身侧,不知好歹地说道:“本是天降大任,却一味逃而避之,终是化作一方朽木……”
“滚!”烈如秋怒吼一声,随手挥出一道烈焰扑向那个冷漠的身影。
熊熊炙焰敛入熠熠银光,顿时化作无形。神魂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与其跪在这里痛哭悲号,不如向世人宣告血脉传承,把这个位置上的冥牌换一个名字。倘若做不到,何必在这里空洒热泪。”
“你这个混蛋怎么可以冷血到如此地步?!”
“热血有用吗?”见烈如秋怒火滔天,神魂似乎心情不错,“你在旸陵流连已逾一个时辰,跪了拜了香也敬了,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除了在望旸庄园心急如焚的月影。不过,就算他日后犯了天罪,飞刀门还是会给他留下一幅人像与一块灵位的。”
“义父……”烈如秋无奈地哀叹一声,想到义父的暴脾气,只好敛了掌中的炽息,回首再看一眼,低声言道:“走罢。”
回到望旸庄园晟晓阁,平台上一如既往风雪不侵。俯瞰阁楼前的空地上,密密地站了近百人。
月影正对着阁楼,面若寒霜,双眼星辉涌动,难以抑制的怒气已在爆发的边缘。他的身后,公子惜与影屏并肩而立,神色还算平静。再往后是总督苏辞羽,领着百名玄铠军先锋营的校尉列成一阵。
烈如秋看了这般情形,冷笑道:“这就是押送我父子二人的仗阵么?你觉得就凭这些人便可应对我义父?”
神魂轻描淡写地言道:“增添百名先锋营护送,正是你义父的要求。显然,他对自己并无十足的把握。”
烈如秋顿悟,心情复杂地看向神魂,暂且压住怒火,好言问道:“那一战,当真就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了吗?你们彼此有什么话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像此刻这样和平相处多好,君臣相安不行吗?”
神魂迎上烈如秋的目光,不容置疑地说道:“无视天道便是错,他不守人臣本分,何谈相安?”
烈如秋的心火再被撩起,心知多说无益,只得叹着气转身走向扶梯。
走了几步,听到神魂说道:“回到淬刃崖后,你可好言相劝,或能阻止月影被悬镜崖主驱使。”
烈如秋脚下一顿,回首再望,那个身影既熟悉又陌生,既不可一世又孤傲疏离。
这个身影永远都是孤独的。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
烈如秋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飞速跃下扶梯走出晟晓阁。
月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启程罢。”
苏辞羽以手为哨,百余只赤隼自天而降。众人各自跃上坐骑腾空而起,在寒风密雪间直冲夜幕。烈如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晟晓阁,灯火辉煌的阁楼已被飞雪湮灭,再也寻不见那个银光熠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