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一名体态高大的中年男子,飘逸乌黑的长发及背,一支乌木簪十分随意地挽着发髻,身穿银线绣着云纹的藏蓝色长衫,双脚趿着黑色布面浅靴。目光若刀剑,双眉如断枝,眼眸黝黑深邃,唇角带着善意。
“是的。”沐天落已将极度的哀恸深深掩藏起来,语气格外平静。
“老夫正是悬镜崖主,人称岚先生。自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授业之师。”
“弟子拜见先生。”
“你先随我来。”
沐天落不远不近地跟在岚先生身后,登上悬镜崖眼前一片开阔,只见方圆数百丈的湖水碧波荡漾,气温虽低,并未凝结冰雪。
“此湖名谓悬镜湖,自有灵气。”岚先生抬手指向对岸,“那边依山处乃是悬镜阁,所藏典籍孤本无数,往后你可随意阅读。”
师徒二人沿着湖畔小道走向东南方向,“由此石阶登顶便是观星台,台上有一石屋,正是观星品茗的绝佳之所。”
一路上沐天落目不斜视,只是略略扫过岚先生指点过的地方。经过悬镜阁的时候,他极为难得地多瞟了一眼。
“天落,我先领你去居所安顿下来。悬镜阁读书,来日方长。”岚先生并未回头,却对弟子的心思了如指掌。
离开湖畔小道,一条青石路通向茂密的松林,墨绿的松枝覆着银雪,凝着冰凌,寒风拂过,叮咚作响。
松林内石路纵横,岚先生指向正北方向的一幢两层阁楼,“那处是品镜阁,是崖上的膳食之地。沿西侧的小路走上百余息,便是为师的居所。而正东面的这一间木屋,今后便是你住的地方了。”
沐天落抬眼扫过木屋,言道:“多谢先生领路。”
“屋里的用具还算齐备。你先休整半日,酉时到观星台来,与为师一同用膳罢。”
“弟子领令。”
岚先生似乎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一眼沐天落,终是作罢,飘然离去。
木屋看起来颇为简陋,里面却不一般。
精致小巧的厅堂中央摆着一方脂玉矮案,上置一鼎金铜香炉,炉中沉香袅袅。地面铺着一张厚实的雪白兽皮,一尘不染。
厅堂一侧是书房,梨木书案上摆放着文房诸宝,皆属上品。房内墙上挂着几幅墨宝,看似悬镜崖前代弟子所作。木窗覆着锦纱,纱上以金丝绣着形态各异的松枝。地上依旧铺着雪白的兽皮。
另一侧是卧房。一张宽大的脂玉卧榻,银纱帷幔半挂半垂,榻上叠放着崭新的素缎锦被,以及若干华贵的雪色锦衫,应该是悬镜崖的弟子服。地上仍是一张雪白的兽皮,一方玉石几案,案上一盏松油灯,一鼎墨玉香炉,几卷书册。
从厅堂偏房穿过,看见一间浴房,火炉、浴桶、皂具、香膏、浴袍、寝衣……一应俱全。浴房的角落有一汪水池,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泉源源不绝流入池中,却不见池水满溢。
从浴房侧门出去,走过数十丈是一间极为清洁的茅房,似有法阵,只闻檀香飘散,全然不见任何污物。
沐天落烧了热水,沐浴后换上卧榻上的锦衫。
除了一把木琴以及身上穿着的衣物外,沐天落别无他物。坐在兽毯上,他捧着母亲留下的夹棉锦氅轻抚,无意间发现一个隐蔽的夹层。他从里面摸出一叠空白通票,以及一支寸余长、短笛模样的青竹玉章,章文是一个“林”字,字迹隽秀飘逸,字底还有竹叶暗纹。
临近酉时,沐天落前往观星台。
“天落,先用膳罢。”
悬镜崖的膳食甚是粗俗。大概是因为岚先生不太讲究,几个菜烧得毫无看相,算是将食材弄熟了混在一起。
师徒二人默默地将晚膳糊弄过去,岚先生摆弄起零零碎碎的茶具。待茶香四溢,茶水斟满,岚先生拾起一盏,“天落,今日你我师徒首次见面,本应摆上一宴为你接风,只因你的母亲……”
沐天落突然发声,语气极为寡淡:“先生,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弟子既已拜入悬镜崖,当守弟子本分,勤勉修行,不侮师门。”
“天落啊,你我师徒间不必这样客套……说到悬镜师门的渊源,今后你可在悬镜阁内自行翻阅了解。你只需谨记,悬镜崖乃是隐世之地,非崖主相邀不可入内。登崖之路有两处,一是前山断崖的止步亭,设有禁制;二是东侧天涧的执镜亭,涧宽数百丈,仅有一条锁链与对岸的照松亭相连,崖上的用度自有专人送至照松亭,法阵会将其送过来,无须操心。只是一日三餐需要自己操持……你会做饭吗?”
“弟子可以学。”
“下山之路仅有一条,未得为师同意,不得下崖。除此之外,悬镜崖上无有禁忌,你尽可随意游览。论及修行,你可在悬镜阁读一些入门的书籍,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来问。依照书中的方法,快则一年,你当吸纳天地生息,领悟坐忘。悬镜阁内收罗了天下所有门派的修行心法,你可依凭自己喜好择而习之。悬镜崖对门内弟子并无定规,只需不违天道伦理与律法,尽可随意随性,一切依从本心。作息亦无要求,皆凭自律。但凡遇到困惑,无论何事,尽可来问为师。”
“弟子明白了。”
沐天落对自己的自律严苛到令人发指。
每日卯时起床,在木屋内习琴一个时辰后,去品镜阁操持早膳;独自吃过早餐,来到悬镜阁读书直到午时;在品镜阁做好午膳,与岚先生在观星台共同用膳,餐后品茗,交流一些有关修行的话题;未时,再去悬镜阁读书;酉时与岚先生共进晚膳,煮茶聊天,戌时在悬镜阁待过一个时辰后,回木屋习琴一个时辰。沐浴静思,子时入睡。
三个月后的一天。
“先生,吸纳星辉生息,弟子一直不得要领,不知何故生息无法在脉丹存积,是因为弟子的灵体所限吗?”
“灵族修行,无灵体不可。而你有天族血脉,不拘于灵体。你可借助灵识探知天地间的灵气,吸纳星辉并非唯一的修行法门。你在悬镜阁内研读典籍固然是好,修行还需承接天地万物,你不妨去崖上四处走一走,寻一处灵气契合的地方修行。”
“弟子愚钝……”
“天落啊,你切不可妄自菲薄。你看你操持的这一席午膳,色香味俱全,堪比大师之作。仅是看过几册食谱,你能做到这样的境界,怎会是愚钝之子呢?”岚先生有意无意地抚着日渐发福的胸腹,语气格外慈爱。
午膳后,沐天落不再去往悬镜阁,而是背着木琴四处游荡。
在崖上漫游了一段时间,沐天落发觉目光所及处时常闪过一个火红的身影,待他走近却不见踪迹。
直至某一天。
“你不要躲开,我早就看到你了。你是谁?”
听到沐天落的声音,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从密密的松林间挪了出来。
少年看起来与沐天落的年纪相仿,一身火红的锦衫缀着金丝,金簪束着赤色长发,玉颜如琢,金色的双眸透着生冷,紧抿的双唇散着赤金光芒,明显可见戒备之心。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躲着我?你住在哪里?”
如同火焰一般的少年只是盯着沐天落,一言不发。
“你怕我?”
少年似乎极不情愿承认,金眸闪过一道赤光,冷漠孤傲,转身欲走。
“你不愿说话也无妨,就留在一旁听我抚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