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一番幻境的折磨,沐天落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寒风袭过,禁不住一阵战栗。他勉强咽下喉间翻涌的气血,强忍着脏腑肢体的酸痛,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火炉与桌椅如常,那对老夫妇却埋头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
沐天落凝神稳了稳气息,想起方才紫衣人提及的书册,抬手探向胸前。刚一动作,只听路中央传来一声喝止:“勿要轻动!”
他停下手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人正横剑怒视。只见他发髻上插着一支镶玉金簪,乌黑长发及背,眉目俊秀却满含怒意,一双黑眸星芒暗闪;身穿玄色丝帛长衫,绣着殷红的兽纹,双腕以赤色缎带束口,玄色腰带上悬挂一个祥纹脂玉禁步坠着长长的赤红色的穗子;左手横执玄铁剑鞘,鞘身镶嵌着各色宝石,右手紧握剑柄,丝丝杀意从鞘口溢出。
沐天落眼见这个年轻公子周身华贵,气息霸道,心想:难怪那对老夫妇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此人定是出身富贵官宦人家,却不知何事惹恼了他。
沐天落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贵公子。
此人正是从晏王别苑匆匆赶来的霜断。初到小路北端,霜断感知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在路南尽头聚集,这股气息不同于以往的认知,无比强大亦无比古怪。
气息如此强大,恐怕非是对手。倘若他正是盗剑恶贼,该当如何?霜断一边想着一边飞奔,眼见路边的小摊是天天可见的老头老妇,椅上坐的少年却是陌生,看年龄与身材竟和缉捕令上描述相合,于是他举剑怒斥。
未曾料想,他的喝声未落,那股气息消失得无踪无影。霜断细看这少年面色苍白,衣衫被冷汗浸得半湿,好似大病未愈,弱不禁风,根本看不出任何修行的气息,不觉中更加怀疑,暗聚气息指入剑鞘。
沐天落见贵公子如临大敌,有些自嘲,开口说道:“公子,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不必如此。此时正是天寒地冻,还请准许这两位老人家起身吧!”
霜断愣了一愣,没有想到在如此情形下,这个少年还在考虑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事。他不由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老夫妇,心有不忍,便说道:“你二人且起身远远避开,本公子尚有公干,不得打扰!”
老夫妇齐齐磕头,口中不停地说着:“多谢晏世子,多谢晏世子……”而后起身弓腰,相护扶持着一瘸一拐地逃到小巷深处去了。
霜断收回目光盯着沐天落,问道:“你是何人,从何处来,务必据实回复本公子,不可虚言妄语!”
沐天落从椅子上站起身,先对着霜断揖手施礼,而后答道:“我本街头流浪之辈,居无定所,靠琴艺糊口,路人唤之天弃。”
“琴艺?”霜断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似是背负一物,三尺长,尺余宽,形状轮廓怎么看也像是个剑匣。“你速将背负之物解下来,让本公子查验!”
沐天落依言解下琴囊系带,先将琴囊铺在桌上,再把木琴轻轻摆上去。
确实是一把木琴,琴身斑驳老旧,琴弦黯哑无光。真真就是一把旧琴而已,反观沐天落动作轻柔,视琴如宝。霜断愈发觉得古怪,一把破琴怎值得他如此珍重?真的仅是一把琴吗?他言道:“你且弹奏一曲来听听。”
沐天落心念一动,伸手探向怀中,果真取到一本书册,只见扉页上写着“净蚀”二字,字迹隽秀飘逸。
正待翻开,霜断喝道:“你说你靠琴艺糊口,难道还记不得谱吗?”
沐天落放下书册,从容地答道:“平日所奏皆是俗曲,唯恐贵人不喜。这是我得来不久的雅曲,从未习过,如有瑕疵,还请世子见谅。”
霜断不再多言,心下想着:且看你如何。
沐天落快速看过一遍曲谱,弦调变幻莫测,曲意清雅中透着几分诡谲,竟是一首奇谱,不知是何人所创。翻至书册末页,只见一段蝇头小楷写着批注,落款单就一个“悦”字,他不由琢磨着,莫非是御心族亦有精通音律的高人?
此刻不容多想,他放下谱册,凝神静息,抬手轻抚琴弦,悠悠琴声在指尖流淌。
曲意轻扬回荡,仿佛临天绝顶的融雪化作涓涓细流,顺势而下,沁入抚琴者的心脾,适才翻覆的腑脏皆被平复,气血渐渐通畅,一种说不出的舒畅让他沉浸其中,一时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霜断不通音律,只觉得琴音清脆,曲调优雅,不觉间放低了手中的剑鞘,静静地审视着抚琴的少年。恰此时晏枫拿着棉氅到来,正欲递上,却被霜断推开。
琴声渐渐高亮激昂,仿佛湍急的河水无情地拍打礁石,眼见少年的指尖时而闪烁丝丝缕缕的蓝光。霜断大感震惊,正想打断,被晏枫止住。他对霜断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此子琴艺虽佳,却无气息波动。这蓝光虽然极似神域的圣光,但是说明不了什么。且听他奏完一曲,再问详情也不迟。”霜断细想之下暂且作罢。
只听琴声更加高亢,奔腾似急流,穿行如巨蟒,气势惊天。直至尾声,曲意轰鸣如同磅礴的巨浪直奔天际,随即戛然而止,余音在天地间回响。
沐天落默不作声,心中却已骇然:未曾想到,此谱竟是疗伤的神曲,只可惜自己未曾修行,否则……
霜断轻咳一声,说道:“琴艺尚可。不过我要问你,在我来到此处之前,曾有一股强大的气息聚集,除你之外,这里可还有旁人?”
沐天落心想: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可惜紫衣人已经不知所踪,我现在就算说出实情,只怕他也不会相信。毕竟,现在的御心族仅仅是存在于轶史经卷上的传说了。想到此处,他只好答道:“并无旁人,亦非是我。”
霜断不禁怒斥:“如果没有旁人,定然是你!你方才弹奏时指间似有圣光闪耀,若非修行之人,怎么可能身藏圣光?你且随我狱中问话罢!”
沐天落反问:“但不知我触犯了哪条律法?”
霜断从袖袋中取出一方素帛,弹指轻挥使之落在木琴上,说道:“本公子怀疑你是缉捕令上所指的贼人!”
沐天落细看素帛,原来正是圣帝亲批的缉捕令。他不以为意,淡然言道:“我并无半点修为,这种逆天盗行,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世子误会了。”
“你年龄相符,而且举止怪异,形迹可疑。修行者刻意隐藏气息亦非不可为之。多说无益,看来此刻不逼迫于你是不行的了!”说罢,霜断抽出长剑扔开剑鞘,上前一步,执剑直指沐天落。
沐天落再次对霜断拱手拜揖,说道:“我确实未曾修行,亦非贼人,此刻是万万接不住世子一剑的,还请世子明断。”
然而,霜断心意已决,只想着不到危及性命的时候恐怕探不出实情。只见他手中剑刃的寒光渐明,头顶天空玄云聚集。须臾间,天色骤暗,雨注如线。雨水落在沐天落的身上竟然锋利如同刀刃,瞬间将他的竹笠切碎,银色的长发飘散开来,身上的锦氅出现了无数道裂口,身体如同被鞭打一般,很快渗出血水。可是,比锋利的雨刃更为可怖的是暗如墨汁的天空,仿佛摇摇欲坠,压抑得如同溺水一般窒息。
霜断瞧着沐天落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全无反抗之力,心中生出一丝不忍,手中灵剑有些松懈。随即,他马上说服自己:此情此景,若是寻常之辈定会喊痛求饶,这少年却任由剑意欺身,其中必然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