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呼唤过于小心翼翼,惹得烈如秋心生微澜,到底该将这少年当作什么人呀?走得越近越是令人忘乎所以,原本已经打定主意恪守君臣之礼的,一看他这副模样又有了几分动摇。
烈如秋定定地瞧着沐天落,有些执拗地告诫自己:这人惯常做戏的,连公子悟和公孙雴云那样的人物都能被他骗得团团转,何况是我?明明知道他性子淡漠,无论对谁都是孤傲疏离,那些似是而非的亲近只是权谋的一部分,我偏偏还信了真,呵!
这么一想,心底的邪火蠢蠢欲动,烈如秋把一只烤肥鸡放在矮案上,故作冷淡地言道:“沐公子,赩霞与碧霄的早餐放在这里了……预备巳时启程,黎季绝已经答应派人领路。此外,在动身之前,在下想先去黎钰的居所探望,待离开沁泪海崖地界,再把她救出来。不知是否可行?”
听到“沐公子”三个字,沐天落似是被惊雷击中一般,双眸深处闪过一道红光,眼底翻起了黑潮,耳中阵阵轰鸣,根本没有听清对方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好不容易回过神,沐天落怔怔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唤我沐公子?”
“哦……”烈如秋瞅着那对染上赤红的狐耳,语气格外谦卑地言道:“是在下疏忽了,应该称作冷公子才对……”
“烈如秋!”沐天落怒喝一声,眸中透出猩红的光芒,“你何至如此?!”
眼见狐耳红得似是渗出血来,烈如秋莫名一阵心悸,尽量稳住音调,温和地说道:“冷公子,您又何必动怒呢?若是对在下有不满意的地方,不妨直言。只需一句诏谕,在下岂敢不从?往日,是在下太过桀骜轻狂,无视天理伦常,时常僭规越矩,还请冷公子见谅。”他顿了顿,瞅着沐天落的表情似是冰封,并无多少变化,只是一对眸子多了些血光,净白的面容隐隐透着黑气,不断积累的怒煞正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雨。
烈如秋不免有些慌,转而劝道:“这里是妖族的地界,假如因为恼怒而兽化,只怕是后患无穷吧?”
沐天落垂下眼帘,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烈如秋怔住,邪火骤生,差点就要爆发,转过身暗想:我要是真把你扔在这里……忍了再忍,他冷哼一声,恨恨言道:“你虽无情,我却不会无义。既然承诺于你,我必会言而有信。将你送到净菩潭之后,我自然会滚得远远的,绝对不会继续妨碍你的大事!”
他们的争执惊醒了小翡翠,惶恐不安地瞪着两对彩眸,在盛怒的两个人之间瞟来瞟去,几只小爪子紧紧地扒着沐天落的膝头,娇柔的身躯战栗不止,低声地哼哼嘤嘤,煞是可怜。
烈如秋到底还是服了软,压住心头怒火,取出仙人玉倛走到卧榻边,说道:“貂绒斗篷被魔海腐蚀,已经不能再穿了,你将就着戴上这个假面吧。”见沐天落纹丝未动,他只好凑到身边替他系上假面,而后言道:“等会儿黎季绝来了,我先去看看黎钰,随后就离开这里。可否?”
沐天落仍是不理不睬。烈如秋瞧着一对狐耳渐渐褪去了猩红,直直地支棱在发顶,透着几缕寒意。他将雪绫裹住狐耳围在颈间,再无言语,安静地离开了卧房。
巳时刚至,黎季绝领着九名长老来到楼下。烈如秋表示伤了黎钰,心里过意不去,临行时想要前去探望。黎季绝自是大赞烈如秋仁义,领着他来到钰钟阁。
此楼仅有两层,却是格外幽静精致,上上下下近十名侍女,可见黎季绝对这个义女的重视。
听闻访客登门,黎钰不得不支起重伤的身子,强打精神靠在卧榻上。隔着一层帷幔,烈如秋客客气气地寒暄问候,黎钰礼数周全地轻声言谢。
烈如秋悄悄扫了一眼卧房,数名侍女低头垂目站在卧榻两侧,矮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香气怡人,琉璃窗棂紧闭,悬坠着夹棉锦帘……
此行心意已尽,烈如秋亦未打算久留,客套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钦钟楼,十余只白尾乌雕已在楼前排成一行,小双倚着门厅翘足企首,手里惴惴不安地绕着发梢。刚一瞧见烈如秋,立即荡开笑容奔到面前,乐滋滋地言道:“烈公子,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上楼去告诉冷公子!”
“不用了。”烈如秋生出一团赤雾飘向三楼卧房,裹着沐天落送到乌雕背上,同时转向黎季绝,“黎执司,有劳领路。”
十余人破云乘风,横穿狭长的沁泪海崖。临近午时,乌雕减缓速度俯冲而下,眼前是茫茫无边的雪林。距离雪林尚有数百丈,乌雕落在一处石崖旁,崖壁上刻着“沁泪望海”四个古篆。
黎季绝指着前方的雪林,略带歉意地言道:“那边就是落木族的地界,没有邀请不便踏足,黎某只能送到这里了。”
烈如秋抱拳揖礼,“此番多谢黎执司劳心费力。”
黎季绝却有些不放心,问道:“烈公子与落木族事先是否有过约定?这暗影森林内暗阵无数,瘴毒遍布,就算是他们本族的子民,如果没有令牌也是无法自由通行的。”
烈如秋暗自嘀咕:哪有什么事先约定?原本就没有打算从这条路走,这不是听那小子临时起意的吗?当然,在圣都与陌家姐弟打过几次交道,烈如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黎执司不必多虑,我等自有安排。回程尚远,已经耽搁了诸位许多时间,着实过意不去,诸位请回吧!”
既然如此,黎季绝不想被落木族人发现行踪,于是不再流连,乘上乌雕领着众人冲上高空,瞬间隐没在云层间。
这时,烈如秋瞥了瞥裹在赤雾中的沐天落,言语客气地说道:“冷公子,此处与暗影森林之间的道路崎岖,行走极为不便,在下以神识将您送到林边,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言罢,赤雾腾至数丈高,缓缓朝着雪林飘过去。烈如秋则在冰石间择路而行,口中还不忘提醒:“野丫头,跟紧我,小心看着脚下,别摔着了。”
烈如秋一边与小双扯着闲话,一边散去神识回到钰钟阁。卧房中,几名侍女早已昏睡在地,黎钰亦是昏迷不醒。烈如秋未费多少周折,将黎钰裹在赤雾间,隔着数百里的海崖引入离音石小世界。黎钰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沁泪海崖,甚至她自己都无知无觉。
颇费一番功夫,三个人总算来到雪林边缘,烈如秋散去赤雾,瞅着昏暗的雪林,犹豫着将神识探入林中。忽而一声唳啸自雪林深处传出,紧接着一道青色的光芒闪过,却见数条青叶长鞭卷来,随后跃出数人,为首那人高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擅闯禁地?”
此人未待站稳,当即惊呼一声:“君尊圣使?!”而后跪在雪地里,惹得身后四人一同跌在地上,齐齐伏身虔诚三拜,“落木子民,觐见圣使。”
听到那四个字,烈如秋觉得格外扎耳,瞬间红了耳根。他瞅着跪伏在面前的五人,仅有最前面的少年见过,正是落木长老之子桫椤,曾到圣都参加过天试。烈如秋上前一步讪讪言道:“桫椤公子切勿如此,诸位快快请起!”
这几人站起身来,桫椤的目光在沐天落的身上停了少顷,面露难色,言道:“圣使光临落木族,在下原本不应阻拦,只因职责在身,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圣使稍待片刻,容在下通禀执司。”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支骨笛,将急信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