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亥时，陌青啸总算收了话头，注意到圣使捉摸不定的目光，心里面不禁生出一丝犹疑，沉吟半晌终是没有问出口，转而提议道：“那位黎钰姑娘快要醒了，圣使要不要去看看？”

烈如秋暗想：未经对方允许就把人家带出来，还是用了迷药的方式，无论如何都要当面解释清楚。于是，三个人起身离开了火树暖湾，前往莺苏阁。

这幢阁楼并非寻常的居所，乃是族中长老闭关修行的地方，故而既僻静又隐秘，四周设有禁制，没有长老会的令牌无法通行。

当黎钰悠悠醒来，正好烈如秋来到榻前。

黎钰扶着仍然有些沉重的额头，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初时有些迷茫，再扫了一眼四周陌生的摆饰，眼中忽而一亮，顾不得气息羸弱腿脚虚软，支起身子扑下卧榻，伏在地上激动地说道：“感谢烈公子义出援手，将小女带出了禁牢，如此大恩没齿难忘！”

烈如秋登时手足无措，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颇为尴尬地言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黎钰姑娘身上有伤，还是快快起来吧！”

黎钰撑着卧榻晃悠悠地站起身，再度倾身福礼，许是太过激动，原本苍白的脸颊嫣红一片。烈如秋心下有些自责，只怪那日下手没个轻重，于是柔声说道：“黎钰姑娘重伤未愈，时值深夜，在下原本不应叨扰，只因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故而贸然来此，还请姑娘坐下说话吧！”

黎钰的面色更红，低垂着眼帘，紧抿双唇点了点头，扶着卧榻的支柱靠坐下来，低声言道：“烈公子不需多问，小女本是玉灵山灵鸢族长之女，名唤凤翊歌。当年玉灵王被刺身亡，灵族连年混战致使族人非死即伤，父亲带着幸存的族人逃离玉灵山，隐姓埋名四处漂泊……他们离开玉灵山的时候小女尚未出生，并不清楚父亲与族人经历过什么，后来不知怎么与家人失散了，再无亲人的音讯。”

“小女流落于街头不知年月，直到稀里糊涂地闯入一片海崖，困在寸草不生的石礁上奄奄一息，被黎执司所救，并收为义女，距今已有十二年。”

听了黎钰的遭遇，烈如秋不免有些动容。她此时说得甚是平淡，可怜那四五岁年龄的幼童，孤苦伶仃朝不保夕，实在无法想象是怎样活下来的。

烈如秋问道：“既然黎季绝收养了你，又为何对你如此残忍？不惜种下心蛊将你变作傀儡。”

黎钰摇了摇头，“小女身上的心蛊不是义父种下的。”

“那是谁？”

黎钰抬眼看了看四周，屋内并无第三人，门窗紧闭，矮案上的沉香悠悠，一片祥和。她仍是非常不安，犹豫不决地问道：“请问烈公子，这是什么地方？”

烈如秋笑了笑，带着歉意说道：“是在下疏忽了。离开沁泪海崖之后，我们来到暗影森林，这里是雅胤郡内的迦楠院。姑娘请放心，落木族的陌执司是靠得住的人。”

“落木族吗？”黎钰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喃喃言道：“北冥五境之内，恐怕也只有暗影森林敢与海外四岛分庭抗礼了。”

“你说的海外四岛，莫非是妖王的居所？”

“正是。”黎钰咬着下唇，蹙着眉尖左思右想，终于寒声言道：“妖王生有一女，闺名寒无霜，据称……想必烈公子听说过血月祭祀吧？”

不等烈如秋回应，黎钰愤恨地说道：“这位公主生得貌若天仙，心性却是阴邪至极，加上她的天赋极高，修为亦是深浅难测。九年前，她独自一人渡过魔海来到沁泪海崖，说是无聊出来玩玩……她见我是灵族后人，便想着试一试她刚刚修习的蛊术……”

烈如秋震惊不已，脱口言道：“姑娘身上的心蛊是寒无霜种下的吗？那时她应该才十岁吧，竟有这般能耐？”

黎钰心有余悸，说道：“她只是贪图玩乐，根本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那片魔海，除去妖王夫妇无人能够跨越，然而她小小年纪便将魔海当作后院池塘，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说到这里，黎钰突然抬起头来，紧张地说道：“烈公子，早在御心族公告《启雲录》初评的那一日，她就已经来到内陆了，听说再未回到海外四岛。而且，西钟族一向忠于妖王，你输掉的圣物，恐怕已经落到她的手中。”

一听提起天石，烈如秋就浑身不爽利，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黎钰见烈如秋似是不以为然，颇为焦急地说道：“烈公子，寒无霜有些什么样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到，切切不可大意啊！”

烈如秋扬了扬眉尖，“那你跟我说说，她长得什么模样，有何特征，我也好防备。”

“特征？”黎钰怔了一怔，不太确定地说道：“她时常幻化容貌，不过无论幻化成什么样子，都是倾国倾城之貌。”

烈如秋不禁暗笑：这也算是独一无二的特征了！他本想再问问有关沁泪海崖以及魔海的隐秘，黎钰只是推说义父有恩于她，不愿多谈。

夜已深，烈如秋瞧着黎钰疲惫地倚着卧榻支柱，理解她心里的顾虑，便好言宽慰了几句，教她只管安心住在这里疗伤静养。

离开莺苏阁，看到陌青啸与陌青鸣依然候在远处，烈如秋有些踌躇地迎上去，低声言道：“此番给陌执司添麻烦了。”

陌青啸横看一眼，不悦地斥道：“圣使交代的事情，哪里会有什么麻烦的！再说了，我早就瞧着西钟族不对劲，既然已经递了降书，天试时君尊圣主还把他黎季绝当作贵宾，他却没有半点作为臣子的自觉，还有伊墨族也是一样的，不晓得左仓何是打的什么主意！”

烈如秋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陌青啸又言：“圣使，今夜就歇在迦楠院吧！我们陪你去慕英阁。”

烈如秋连忙找了个由头，“现在已经过了子时，冷公子应该早就歇下了，还是不要吵到他。你替我随便找个地方歇一歇就行……或者，莞蕴湾的竹亭亦不错。”

“哈哈哈哈……”陌青啸笑道：“我就知道圣使会爱上莞蕴湾！这样吧，今夜我就陪着圣使幕天席地，只当去了一趟南国的海湾游历！”

这一夜，与炽风轻浪相伴，仿佛回到曦和山的玉魄湖畔，久违的安宁与惬意。待烈如秋醒来已是第二日巳时，眼见亭外天色阴沉，他一个激灵坐起来，竹亭下不见陌青啸，只剩了他独自一人。

烈如秋站起身，一边解开发带整理长发，一边四处打量，只见栱桐与桫椤从远处走来。这二人来到亭外放下手中的物什，半跪行礼。而后栱桐言道：“请圣使在莞蕴湾沐浴更衣，待用过早膳之后，少主与三小姐将护送圣使前往厄运沼泽。”

烈如秋随口问道：“你们的陌少主呢？”

“回禀圣使，少主每日晨间先要修行一个时辰，而后再与长老们商议族里的事务，故而卯时就离开了。”

烈如秋暗叹：小小的年纪，还真是自律得紧……想到这里，他怔了一怔，很快将某些不愉快的念头甩开，接过栱桐递上的梳洗用具，转身向那一湾碧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