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初七,苍泽郡川凌庄。
临近亥时,经营了一整天的钱庄即将打烊,伙计河林站在大门边,目送最后一位顾客走入风雪中。
天寒雪疾,应该不会再有人来钱庄了吧?
河林进院子搬出门栅就要关门,风中传来一声高呼:“店家先等等!”
河林停下手抬眼望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隐约出现两个人影。待人走近了,他上下打量着,其中一人身着一袭玄锦织金的长衫,腰间系着赤金相间的丝绦,头上戴着黑纱帷帽,脸上还系着黑色面巾,修长的身子透着一股子优雅的气度。另一人撑着油纸伞,穿着竹青布面长袄,外披一件湖色棉氅,腰间系带坠着一块青竹坠牌。
河林是见过世面的,这般装束的两个人多半是一主一仆,将脸面遮得如此严实,看来这位公子的身份不一般。于是,他将门栅放到一旁,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公子有何贵干?”
撑伞的年轻人言道:“麻烦这位小哥通传一声,我家公子想面见贵庄的庄主,有要事相商。”
河林言道:“要见我家庄主,烦请公子出示拜帖。”
撑伞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淡金色的锦囊递过去,“拜帖在里面。”见河林扯开锦囊的系带,年轻人连忙低声制止道:“事关重大,请务必见到庄主之后再打开锦囊。”
“哦。”河林笑了笑,将锦囊放入袖袋,“那就请二位先在这里避避风雪,在下这就去通禀庄主。”
河林快步穿过水面回廊,来到临水小楼下,瞅着四周无人,他拿出锦囊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张通票。这张通票并不普通,是天魄族匠人以独特的绢丝织就,仅在族内流通,甚至可以看作是身份的象征。再看通票上的印迹,这么仔细一瞧,河林心头一震:这不是圣都柳溪庄影屏大庄主的私印吗!
他赶紧将通票照原样塞回锦囊,迈开步子奔上小楼二层,在书房内寻到庄主茫冬,呈上锦囊,口中言道:“庄主,门外有位公子说是有要事求见,他只是给了这枚锦囊,别的都没有说。而且,那人以头纱遮面,气息敛尽,属下无法辨认他的来历。”
茫冬取出通票扫了一眼,当即认出它的由来:在圣都,影屏大庄主曾经送给烈如秋三张通票,并许诺可应他三件事……
茫冬收妥通票,将锦囊还给河林,“你将他领到茶室来罢。”
主仆二人由河林引路,来到茶室。茫冬吩咐道:“河林,你去将庄园的大门关了,再去库房看看。”
遣走伙计,茫冬在茶室设下一道禁制,这才揖手示礼,微笑言道:“知秋公子,别来无恙啊!”
烈如秋取下帷帽揭开面巾,拱手回礼,“小可深夜拜访,属实唐突,还请庄主见谅!”他抬手指向身侧,介绍道:“这位是小可的随行仆从,唤作云生。此来贵庄,小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茫冬并未过多留意烈如秋身边的小伙计,只是笑着打趣道:“我就说嘛!以知秋公子的身份,要进川凌庄还需要一张通票吗?来来来,咱们坐下说吧!”
二人在软榻坐定,云生十分自觉地在一旁煮水沏茶。
趁这功夫,茫冬好奇地问道:“知秋公子千里迢迢来到苍泽郡,这一路可不容易啊!却不知川凌庄有什么可以帮助到公子的?”
烈如秋的目光尚在云生那处流连,心里面不免暗自嘀咕:谁会想到呢?堂堂天君圣主的神魂竟然幻化成一个小伙计,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在这里沏茶!这也太玄幻了吧!
烈如秋随口选了云生,原本是想捉弄一下取个乐的,不想神魂二话不说,摇身一变成了卑微的小伙计。
不得不说,神魂幻化成他人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气质神态惟妙惟肖,哪怕是本人来了大概都难辨真伪。
除了那一身熠熠生辉的银光。
神魂的解释是:只是因为烈如秋知道底细,所以旁人是看不到银光的。
此刻看来,确实不假。
但是,就算瞒过了全天下的人,烈如秋还是如堕梦幻一般不敢置信……
“知秋公子?”茫冬轻唤一声。
“啊?”烈如秋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初来乍到,小可对苍泽郡人生地不熟,又因为几桩解释不清的冤案缠在身上,所以想在贵庄借宿十天半个月,一来避开仇家,二来静养修身。不知庄主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嗯……”茫冬略作思量,应道:“庄内倒是有几间客房,只是川凌庄人来人往,想要静养恐怕不易。”
烈如秋摆了摆手,言道:“庄主,小可指的是贵庄海松林内的那幢小楼。”
“这个……不成。”茫冬解释道:“那是我神域圣主的行宫,没有圣主的诏谕,外人不得入内。”
烈如秋暗想:这可不就是你们圣主大人的诏谕嘛!那家伙偏偏让我来出头碰钉子。哼!
也就是在心底偷偷骂一骂,言语上还得设法周旋。“庄主,当初影屏庄主许下承诺,只要不违天道,无关钱财,小可但有所求,天魄族人必将尽力成全。据小可所知,神域律法并无明文规定禁止外人入住钱庄内院,所谓圣主行宫只是天魄族人私下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另则,小可居住期间的一应开销,庄主皆可记在筠枫庄名下,不占川凌庄一分一毫。如此这般,庄主应该再没有顾虑了吧?”
听罢烈如秋的解释,茫冬的心绪翩翩,联想这个年轻人与圣主不同寻常的关系,不免想到数月前在阆丘逗留的一段时间。
那时,五大庄主表面上是应御心族长的请求破解竹渊庄园的法阵,其实庄主们心底都憋着几分怨气。天魄族并非御心族的下属,各族平起平坐,皆是听从圣主诏谕的。偏偏御心族与众不同,先是与神域决裂,两百余年不问世事,而后与人族的悬镜崖主交往过甚,大有左右天下之势。
世间已有传言,说少年圣主乃是御心族的傀儡,御心族长却不避嫌,天试期间,纵容他的大弟子整天不离圣主左右……
别的庄主怎么看待这事不知道,茫冬早就对御心族心存不满了。纵然圣主年少,为臣者更应尽心尽责辅佐,他们却跟岚先生一道,拿不定自己的位置,一副事必躬亲的派头,眼见着孩子长大了想独立,就搞出一篇剿魔檄文来,现在又悄悄收回檄文,一场闹剧不了了之。
茫冬瞥了一眼正在垂眸品茶的年轻人,暗想:先前都说他驱驭阴尸,如今却是孤身一人,仅带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从,那具阴尸呢?莫非他们真是消除了隐患,所以才……
有些事情仅靠推算猜想是无法得到答案的,最好的办法是亲自验证。关键人物已经走到面前了,何不顺水推舟?
既已拿定主意,茫冬爽快应下,召来河林嘱咐下去,令庄内所有的伙计放下手头事,速将海松林内的听涛阁打扫整理干净。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烈如秋亦觉得意外,悄悄瞟向提壶斟茶的云生,心想这家伙该不是偷偷施了什么手段吧?比如摄魂夺魄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