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菡林隐匿于一棵粗壮的古树之后,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树干,将他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目光沉沉,紧盯着不远处那座破败的土地庙,昏黄的烛光自庙内倾泻而出,映照出路筱川修长的身影。
他在等,待路筱川离去,他便可带走路筱昔的尸身。时间仿佛凝滞,唯有风雪呼啸声在耳边回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庙门终于发出“吱呀”一声,路筱川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平菡林敛神屏息,悄然来到土地庙前。庙内简陋的案台上,一盏油灯快要燃尽,微弱的火光映照着满室破败。他掀开一角幡幔,只见路筱昔面色青黑,双目圆睁,原本清俊的容颜此刻显得格外可怖。
平菡林将遗体以幡幔裹好,背负于身后,借着夜色掩护,顶风冒雪,一步一步走向郡都的方向。风雪愈来愈大,几乎遮蔽了视线,他身着破烂衣衫,倒也没引起旁人注意。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路家那座奢华气派的庄园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平菡林环顾四周,见空无一人,便将遗体放于角门檐廊下,叩响了朱门上的金铜螭龙门环,随即转身隐没于风雪中。
“谁啊?”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瞅见地上的一团黑影。他好奇地蹲下,掀开裹布一角,借着门上玉月灯仔细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破布里裹着的竟是一具尸体!他颤抖着手,一点点掀开裹布,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二公子路筱昔!
小厮惊慌失措地唤来管家路泽,不敢多说一句。路泽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将尸体裹好搬进院子,轻手轻脚地关上大门。他再三嘱咐小厮不要对任何人说出此事,而后将路筱昔的遗体扛进了内院的书房。随后,他来到西厢房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啊?”屋内传来二夫人齐自语的声音。
“老爷,是泫水镇的宋管事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路泽的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这夜半三更的,他能有什么要事?”路波明嘴上抱怨着,还是披上裘绒斗篷,跟着管家来到了书房。
“老爷,您自己进去吧,老奴就在门外候着,您有什么吩咐就叫我。”路泽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书房的门。
路波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的火塘燃得正旺,墙壁上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房内照得如同白昼。路波明一眼就看见地上放着一团破布包裹的东西,他疑惑地揭开裹布,顿时瞳孔骤缩。他一把扯开裹尸布,露出路筱昔僵硬的身体,只见他双目圆睁,脸色青黑,死状可怖。
路波明强忍着悲痛,仔细查看路筱昔的尸体。他掰开路筱川捂住喉咙的手指,发现一个极小的黑点,那处还散发着淡淡的异香。
路波明心中大惊:七星海棠散!这是路家的独门秘药,炼制的法子只传给了川儿……
他不由长叹一息,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风暴翻涌,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路筱昔冰冷的尸身,一言不发。
书房里寂静得可怕,只有火塘里的火炭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争先恐后地涌入,带来满屋子的寒意。
“父亲!不好了!二哥他……二哥他……”路筱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他一眼就看到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顿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失声痛哭道:“二哥!二哥啊!”
路波明看着一向优雅的四子此刻如此失态,心中更加烦乱,他强忍着怒火,冷声斥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路筱真抹了一把眼泪,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颤抖地说:“是三哥,是三哥他杀了二哥!”
“你说什么?!”路波明厉声喝道:“你把话说清楚!川儿为什么要杀你二哥?”
路筱真抹了一把眼泪,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悲愤:“父亲,二哥他……他看到了三哥的真面目!三哥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暗中为自己谋划,不择手段地铲除异己!”
路筱真便将二哥如何得知路筱川的阴谋,如何跟踪他到凌霄宫,又是如何目睹路筱川毒杀二哥,最后还将二哥的遗体抛尸荒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路波明越听脸色越难看,“这逆子人呢?”
“他死了。”
“什么?!”路波明猛地站起身,怒火冲天,“他怎么死的?说清楚!”
路筱真抹了一把眼泪,语气渐冷,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路波明的心口,“是齐自诺杀了他!被他一掌击毙!”
“齐自诺?他为什么要杀川儿?”路波明眉头紧锁,脸色更加阴沉。
路筱真冷冷言道:“当然是为了给他的二公子报仇!父亲,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大哥也是被他害死的。”
路筱真便将关于路筱川的一切罪行,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路波明越听脸色越黑,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寄予厚望的三子竟落得如此下场!他沉默片刻后,哑声言道:“你先回房休息。你二哥和三哥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路筱真惊讶地看着路波明,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路波明摆了摆手,颇为厌烦地催促道:“你先出去罢!”
路筱昔见父亲并无追究之意,心中愤懑难平,只得寒着脸行了礼,转身出了书房。
路波明望着幼子单薄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一生运筹帷幄,自诩诸子皆是人中龙凤,到头来却落得个骨肉相残的下场,当真是天道弄人。
“来人!”路波明沉声唤道。
两名身着夜行衣的心腹应声而入,单膝跪地,抱拳道:“家主有何吩咐?”
“去云华客栈,将三公子的遗体悄悄带回来,与二公子同置一棺。”路波明吩咐道,“切记,此事务必要做得隐秘。”
“是!”两名心腹领命而去。
路波明揉了揉额角,唤来路泽:“去,将昔儿的遗体好生清洗,换身干净衣裳,暂且安置在后院念经堂的偏殿,再去寻一副上好的棺木回来。”他叹了口气,又道,“对外便说二公子在凛陌镇水土不服,染了恶疾,不治身亡。将念经堂布置成灵堂,再去郡都请几位高僧来念经超度,三日后发丧。”
路泽领命而去。
路波明独自一人坐在软榻上,望着火塘内的火焰,此刻才显出几分悲凉。
路家曾是泫水镇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可惜一招不慎失了家族支柱华茂庄,如今又接连殇了三位公子,再加上路筱川犯下的那些事若是一旦败露,路家再想翻身,怕是难于登天了。
路筱真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书房,他原以为自己会悲痛欲绝,却不承想,悲痛过后,竟是无尽的麻木与疲惫。路家,这个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如今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生疏。
他无力地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母亲坐在案边,在玉月灯下正捧着一卷书。
“娘……”路筱真低声唤道,嗓音沙哑,带着几丝颤抖。
齐自语回过头,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问道:“真儿,你怎么了?怎的穿这一身破烂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