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风大,眼下,风来了。”霁泽云俯视着帽子滑落后露出凌乱头发的店家,看他眼中的凶狠从到惊讶,再到充斥希望,最后归于平静的一系列复杂变化,最终一盏茶的功夫,听他摇头说:“哼,看来风吹到家门口了。”
“不必拘谨,本官姓霁,兼任督察监官,奉皇命了解樊州大小事物。现下能说了吗?你的粮是哪儿来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行,我说。”店家自暴自弃地抖肩,霁泽云示意安明将他扶了起来。
“我给你说……给大人说还不行嘛,”店家很是随意,好像面前的人是不是监官根本不碍着他什么,语气惺忪,“那面、那米,偷来的,这世道,我难不成还能是变戏法儿给变出来的吗?”
启阳凑上来:“你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店家笑了笑,“我说不来什么官腔,就这样。愿意听您就听,不愿意的话我不强求,不过你们不就是想听我说吗?”
霁泽云问:“怎么称呼?”
那人沉默了片刻,叹出口浊气。
“我叫五儿,家里的第五个孩子,头一个儿子,出身前就有名字了。”五儿把刚刚堆在身前的麻布袋子随意挪开,往架子上倚。
霁泽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便问:“五儿,你方才说粮是偷来的,从哪里偷的?”
“云歇山里头的一个山洞外边偷的,哦不,准确说是抢的,唉呀也不对,半偷半抢吧。”五儿将退松松垮垮的交叉放,表情已久带着满不在乎的随意之感。
“粮食怎么会到云歇山的山洞去?”
“要说起这个,就更久远喽。”五儿回忆起来,说:“大约从两年前吧,官府开始高价收粮,乡亲们也没多想,把家里有的哪怕一个米粒都送上去换钱了,想着过后换了高价,还有钱买粮,可逐渐的,送上去的粮食就想入了无底洞,都没有再流出来,街上的粮店不剩几家了,粮价要往天上蹦,后来兄弟几个打听,发觉街上开粮店的,都他娘的是官家的狗腿子。”
银粮向来流通交转不断,钱买粮,粮换钱是常有的事,百姓们不懂官家的手段,想不到同样是人却能有多恶的人心。银子握在手里,粮价却是一日三涨,几日不到,用全家的粮食换来的银子就再也填不饱肚子了。
霁泽云听着,慢慢皱起眉。
“在那之后,很多樊州本地人拿着手里现有的银钱到外州去讨生活了,但更多的是像我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背负着全家的生计,只能在樊州求生。”五儿摇头叹息,眼神中流露出的怅然夹杂着疲惫,正值壮年却如同不停不歇奔走的老马一般,看不到行旅的尽头。
然而这种求生,还不及求神来得有用。
“不止我们的乡亲,还有好多人都吃不起米,一连能饿好几日,直到再后来,街上连一家粮店都没了,跟那个什么遭贼了一样,”五儿苦笑起来,“那时候,官府通报,每乡县轮流服役,就是到那个山洞去做工干活,在那里每天都有饭吃,几日轮一次,也累人,但起码能吃上饭了,干的活儿多,还能领几斗粮回去养家糊口。”
“你们来年的收成不够养家吗?”
“够啊,可几个杂七杂八的苛捐杂税一交,不就没剩多少了。”
霁泽云表情逐渐夹杂了淡淡的不可思议,他能想象这件事的性质,竟然比自己最先预料的还要更深一个参差。
一年更盛一年,头年百姓长了记性,次年的税收就翻了几倍,但说加发补贴,这也就是变相的收粮,交不上的就拉去服徭役,以劳力抵粮税。徭役越发重,粮食流通越发少,整个樊州城就被牢牢抓在了官家手里。
然而外界想看出来,容易却也难,因为头年该走的人都已迁往了别州,留下的大多都是有家室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整个樊州没有天灾,没有暴动,安静的就好像风平浪静的小舟顺流而飘,没有身处其中就感受不到风雨交加中的惊涛骇浪。
“不久前,我兄弟家里头又添了个娃娃,这就代表着又多了张要吃饭的嘴,可是去山洞做工给的粮食越来越少了,再要也不给更多,于是我们哥几个聚到一起想法子。”五儿眼扫到刚才着急露出的米,蹲下身一个个往手里捡,吹干净土找了块布子包起来,说:“山洞里的人可以吃到饭,都是用前一天运上去的粮,支几口大锅做吃的。所以我们就准备扮成土匪打劫,在云歇山的山路上劫些粮食,这法子先前还没用上,那群官狗会享受的很,几里的山路就要歇一歇脚,我们摸清了他们的路线就每次偷一点,各车都只拿一点,他们猪脑子屁也看不出来。”
霁泽云面色恢复了平静,手里握着落血没有动,他深深思索着。
“直到那一天我们险些被发现了,”五儿不由得笑出来,打趣道:“土子不愧是和他老爹学杀猪的,还挺有做土匪的天赋,当即装作是土匪打劫,幸好我们每次都装扮的完整,看不出什么破绽,刀挥两下喝几声啊,他们还真夹着尾巴害怕的逃跑了。”
霁泽云无声注视着五儿,可以从他随意摇晃的脸上看到些许自豪。
“就这样,我们就得了两车粮食,回家分了分,夜里给乡亲们每户门口都放了些粮,我今日来卖的这些,是余下的,吃饱饭还要治病呢,银子之前买那天价粮早就全花完了,还是要备着点的。”
他说完了,蹲在地上仰头看霁泽云,霁泽云冷面上阴沉至极,赛过落血的冰凉。
霁泽云将他扶起来,神情严肃,“你说的山洞,可否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