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到处都是浓雾,浓得像水。用手拨开,雾中留下手臂挥动的痕迹,又被四周涌上来的雾填满。
脚下有水在缓缓流淌,向着我身后的方向。这是一条小溪,我赤着脚站在溪水里,踩着光滑温暖的鹅卵石。水没过脚踝,也是温暖的。
溪水上,无数朵白色莲花向我前面漂去,逆着溪水前行。它们是什么人的使者,邀请我去赴一场盛宴,或者看一场宏大的表演。
我抬脚想走,发现自己走不动。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蓝灰色的衣服,肩上还有斑马条纹。手上背在背后,戴着镣铐。我试着抽手,挣不开,也就放弃了。戴着手铐,走路不方便,尚能忍耐。
我缓慢地抬脚,水流在我脚边分离,又在我脚后汇聚,去到无穷远处,消失。
钟声从天上下来,敲散了浓雾。
那是晨暮时分山寺敲响的铜钟,远远近近,一声一声地响着。雾随着钟声,越来越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一共十三下。钟鸣停时,出现了一条石阶路,通向山巅。
踩着石阶上山,前方渺渺传来木鱼声声,稀薄的雾在一声声木鱼叮咚里消融,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弥散开来。
雾气散尽后,我看到前方山巅之上,一座古朴的寺庙静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在此守候了千年。
我走进寺庙,那股淡香浓郁起来。这里,是梦的源头。
寺里没有人,我一路穿过前厅,穿过前院,院中一口青鼎上插着三炷香,佛光石龛烟雾袅袅。香燃了很久,忽浓忽淡,连耳畔的木鱼声声也被这层薄烟疏远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走进大殿,四方没有各路天神,全是莲花花苞。大殿中间一尊端庄高贵的无名菩萨金身像。香案上摆着一束三炷香,我在蜡上点燃,虔诚礼拜,然后插在香炉里。
面前的菩萨缓缓睁开双眼,彩漆的外壳一片片崩裂剥离,露出真容。
她很美,肤若凝脂腕如皓雪,眉眼清明顾盼生辉,端庄慈柔裙裾飘扬。她是菩萨,是救苦救难的神明。
我歪着身子,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她向前迈出半步,款款旋转,踏空而行。丝绸飞扬,舞姿翩跹,踏惊鸿,傲游龙。
木鱼声依旧在响,她踏着木鱼的鼓点一次又一次旋转,如莲花平地升天,氤氲香气弥散。周围的花在香气中盛放,星星点点的白光漂浮空中,环绕在她周围。
她的小腿上绑着小鼓,每次舞动都会敲响,咚咚的小鼓声,咚咚的木鱼声,冥冥中好像还有琴瑟笙箫一起吹响。
她跳得那么美,我都不敢眨眼,哪怕错过一秒都会是终生的遗恨。
一曲舞毕,她缓缓落地,向着庙外走去。
我连忙起身跟上去,不知何时手上的锁链被解开了,我重又是自由身。
跟着她来到庙外,眼前场景赫然不是我来时所见。寺庙立于高山之巅,山下是无数燃烧着的村庄,烈火肆意蔓延,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人生在世,就如同在火宅里受苦。
我偏头去看她,她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泪痕,眼泪顺着面颊流淌。她转过身,怅然地回到寺庙里。一层云雾飘来,她踏着云雾离去了。
鲜花凋零终有时,世间谁人能长久。
我站在山巅遥望火海。她走了。她本是来带领人们离开火宅,可是人们情愿深陷火焰之中,无人抬头去看那极乐世界的歌舞。她憾憾离去,临走时留我一个人。
火势渐渐蔓延,连这座高山都不能幸免,四周都被点燃,寺庙在烈火中静静燃烧,像一个老人闭上了疲倦的眼,在火焰中消亡。我害怕地一步步后退,却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高崖。
我踩到悬崖边缘,向后倒下,坠落,耳边满是尖啸的风。
此刻,来自远方的记忆忽然复苏。我面前一闪而过无数的山岩洞窟、雕塑壁画。在那五彩的画面之中,火焰熊熊燃烧,从西方极乐降临的女子跳起神明世界的舞蹈,无数困囿于火焰的人仰头观望。
紧那罗菩萨。那位带来极乐歌舞,引领火宅中的人们逃出的救世神明。金银财宝,牛羊牲畜也不能唤醒的人们,在歌舞中睁开紧闭的眼,追逐着歌舞,离开危境。
唐小冬在这异世里复现了这支舞。她对我说,这是为我跳的舞。
她是来……救我的。
我猛地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扑面而来,好像要朝着我坠下,吓得我又闭上了眼。
“萧红!萧红你醒了!”
萧薰儿抱着我的肩膀,满眼都是关切。她伸出手问我,“你清醒了吗?能看到吗?看看这是几?”
我紧闭上眼再睁开,打量了好久,“是……一吗?”
萧薰儿松了口气,漂亮的面颊上满是倦容。她恨恨地想要训我,又实在没力气,退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我一定会被你吓死,或者累死。你可真不省事,只要我一会没有看到你,你就能白布盖着抬出学校。”
本来浑身无力,可一听死这个字,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要弹起来,“冬儿呢!冬儿去哪了?!她在哪里?!”然而我根本没能起身,此刻浑身上下全被绷带绑着,缠得和木乃伊一样,我一股子力也只是让我抬了一下头。
萧薰儿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愣在那几秒钟没有动静,待她反应过来后立刻一把把我摁在床上,“不要动!你现在的身体千万不能动!”
我被她按在床上,加上浑身上下都缠着,也根本动不了,只能乖乖听话。
萧薰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身体有多么糟糕?医师开了药,让你全身骨肉重新生长。我还给你敷了白玉生肌粉,活血化瘀膏,紫菁玉蓉膏,若不是怕你身体太弱不胜其力,参合抱荣丸都给你吃。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好好养着,有事等身体复原再议。”
我无力地点头,一点头才想起自己动弹不了,只好用沙哑变调的声音回答,“好。”
这个字还没出去,我就被悲伤的情绪拖进了沼泽。
为什么我总是会被折腾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苦受难?好在萧薰儿脾气好家底又厚,换了别人我已经死好几次了。
不只有我,还有唐小冬。
即使萧薰儿不说,我也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唐小冬了。
记忆都是破碎的。循着我碎片一样的记忆往回走,能看清的就是大笑的唐慕海,还有那个爬满毒虫分辨不出身份的人。可我知道,并且确信,那就是冬儿。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会有这样的画面,甚至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确信慕海姓唐。我只知道一点,我能记起来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我还在找自己的记忆,萧薰儿发话了。“‘努力修炼’之类,多说无益,你也不爱听。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已经几经挫折,濒临死亡,仍然能不动摇地这么懒怠下去?换做任何人,哪怕只经历一次,都会奋发努力,摆脱现状。可你,你还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哪怕是我遇到此等危局也如履薄冰谨慎小心,全力去博一丝生机。你到底有什么凭借可以这样盲目无畏?因为总有人恰到好处地救你吗?”
我答不上来。
是啊,走到今天,我有多少次差点死在萧宁手里,死在不知名路人手里。只要哪一次运气再差一点,我就小命不保。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想方法改变这样的现状,不论是自己努力修炼变强,还是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没有谁会和我一样,一面大惊小怪鸡飞狗跳地强留在学院,一面心安理得甚至自负自傲地懒惰混日子。
为什么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不修炼?你明明已经失去这么多了,再不努力点,只会更加无力反抗,看着命运这个强盗登堂入室,把仅剩的那点家底都搬走。
为什么啊,明明道理都知道的这样清楚了,此刻一想到修炼,还是只想扭过头回避,只想迅速钻回乌龟壳里,躲开萧薰儿的追问。仿佛只要不修炼,干什么都好,看蚂蚁搬家石头开花都好。
为什么啊。
萧薰儿继续说,“你总有贵人相助,今天我救你,明天他救你。为何你总是如此幸运?换了旁人,如你这样弱不禁风,受人拳脚,剧毒加身,佞幸构陷,早就死于非命了。”她顿了一下,语气凝重地问,“你何以还能活着?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萧薰儿,“小姨你说什么?”
萧薰儿神色严肃,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你以为我是随口一问吗?你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吗?”
“不……我不知道。”我在惶恐中摇头。“我只觉得我很普通,我没天赋,修炼也炼不动,长得很丑,谁都没理由多看我一眼……可总有人说,我背着什么,我还身处危险。小姨……”
萧薰儿没有答话。
“小姨。”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是不是有什么人,不让我死,但是要我一次又一次,像这样,要死不死……把我往死里折磨?”
萧薰儿皱眉,“你说什么?”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来,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制造一个莫名的理由,拉来几个可以动手的人,然后,把我推到他们脚下……然后,再让你来救我,让我活着,别死了。等伤好了……再来一次……就让我在重伤和濒死之间……不停地……”
“没有。”萧薰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的话。
我再说不下去了,手脚都开始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冒。
萧薰儿根本没有理会我的恐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萧红,有所行动,必有破绽。真如你所说,有人安排你受苦受难,那幕后之人一定有迹可循。要知道这世上没有神,更不存在什么既定命运。你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你散漫无德才咎由自取。你如果早先听我劝告,有实力傍身,旁人不会觉得你德不配位,更不会随时随地践踏凌辱。”
我在一片空白中,时断时续地吸气,全身都不听使唤了似的。我早知道和她说这些话没有用,还是想试一试,或许这一次能让她对我有所改观。可她就是如此自信,她觉得只要自己相信世上没有神,那就一定没有。我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反而要和她继续吵起来,那不是我的意愿。
我的眼泪还在流,它一颗一颗地冒出来,它不听我控制,我无法命令它停下。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片空荡荡,好像我的心已经被摘出来了,不再连着身体一样。我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萧薰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要我好好休息,就起身离开。
萧薰儿说,她特别拜托了花奶奶来照看,检查之后发现,我的身体愈合能力出了很大的问题,一连三天过去,伤口都没有愈合的迹象。什么药都已经上过了,可伤口就是不生长,也不恶化。花奶奶说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
萧薰儿亲自查我的状况,说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之间的联系出了问题,灵魂好像无法驾驭身体了。但是这种异常好似有恢复的迹象,所以她也说要我等等看。
她和花奶奶讨论过后,认为我现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千万不能受精神刺激,所以我必须静养,躺在床上休息。
早晚有小护士来给我换药,萧薰儿在旁边帮忙。护士把绷带拆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恶心到了。浑身上下一块指甲大小的完整皮肤都找不到,到处是啃噬的痕迹,脓包毒瘤淤血,还有萎缩坏死的肉被切掉后的伤。萧薰儿一个一个脓包地挑破,一个一个毒瘤地切除,在有淤血的地方用火属性斗气做推拿,在伤口上涂促进皮肉生长的药。看着她那么耐心那么认真的样子,我眼泪一颗颗往下滚。
萧薰儿说,我背后好像有纹身,但是被毒虫啃得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了。我在心中哀叹,汝兰陵留给我最后一点东西也没能保住。
尽管萧薰儿一再强调我必须静养,可我没有听她的话。我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断尝试着回忆,哪怕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很多事情细节都不记得了,但我总有种预感,在整件事之后还有我没有发现的东西,这一次我能够找出来。
第八天早上醒来,我感觉到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这种轻松是莫名的,七天里灵魂和身体在不断融合,伤口愈合能力也渐渐恢复,但是从来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感觉。好像之前一直有巨大的阴云笼罩着我,直到今日才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