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苦笑吗?那很正常啊,甘心承认自己没用,难道还能嬉皮笑脸的吗?”我下意识地想回避这个问题,但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种“回避”的含义。
“不是苦笑喔。”焱仙摇头,“是有点,唔……有点得意的笑。”
得意?得意的笑?得意的笑是什么笑?我干嘛要得意地笑?笑我把萧薰儿气死了吗?还是因为萧薰儿曾经想过杀我,而我拿她没办法,却轻易把她气成那样,所以洋洋自得?
我有那么恨她吗?
连自己都不知道,居然会为了能气着她这么高兴。
因为她从来不曾信任我吗?焱仙说萧薰儿对我有防备,我不是完全察觉不到的。我毫无保留地信她,她却一早就怀疑我,甚至敢下杀手。能不让人伤心吗?
……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不重要了啊。自从韩云鬼走了,唐小冬走了,白毛死小孩带我去见了我爹,萧薰儿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她虽然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不完全信任我,这点我早就清楚了不是吗,有什么值得不快的呢?这样一个人,根本就不重要啊。
我那么巧那么巧地相遇又错过我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韩云鬼;我那么痛心那么痛心地看着唐小冬蜷缩成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团,死亡那条冰冷的路我和她一起走过;我那么幸福那么幸福地抱着还没我高的白毛死小孩哭得那么伤心那么伤心。和他们比起来,萧薰儿有什么重要的呢?
所以就算她怀疑我不信任我甚至想要灭我口,那又怎么样呢?
我按住额头,喃喃地自言自语,“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只是在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什么怎么样?”不算响的声音突兀地出现,把我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萧薰儿竟然站在门口。她看着我,秀眉微皱。
我微微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我低声回答,“我说,去不去内院,那又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萧薰儿看了我很久,然后轻声叹了口气,温和又严肃地问,“你想好了,内院,真的不去吗?”
我傻了一样看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鼻头发酸眼睛发热,眼泪一颗颗往下掉。那一瞬间我看到有很多碎片沿着暴涨的潮水涌来,太汹涌又太快,我连一个也抓不住。我胡乱把眼泪擦掉,擦得袖子都是湿的。
萧薰儿走进来,坐到我的对面。她开口,郑重严肃地,“萧红,你可以放弃去内院,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去南山楼了。”
“为什么?”我来不及思考地问。
“没有为什么。”她拒绝了我的提问。
“小姨,你是不是知道南山楼里有什么?知道南山楼到底是什么?”我再次追问。
“不,我不知道。”
“那我为什么不能去?”
“没有为什么,你必须答应我。否则你就要听我的,来内院。”
如此强硬,如此冷漠。不近人情,不问缘由。一句话,要么生,要么死。要么跪着生,要么躺着死。怎么选?
“小姨,这很奇怪。南山楼对我来说没有危险,你不让我去,也不给个理由,还说你不知道那栋楼。这次我没办法听你的。”我实话实说。
“你想好了?”她看着我,神情古怪。
很奇怪,莫名其妙。萧薰儿这番话让我脊背都在发冷。从她一字一句里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我从不认为古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存在,因为萧薰儿太好太完美了,一个手握暴力的家族怎么可能养出这样温婉可人的女孩。可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以为不过是不了解。就像我不了解唐家一样,我也不了解古族。他们的背景,他们的目的,他们在做的事情,我从来不知道。
从前我觉得那都和我无关,其实真相就在那些无关的事情之中。古族绝不是仁义之徒,从古族走出来的萧薰儿更不是什么善茬。我错误地将他们的外交姿态当做他们真正的模样,忘记了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只有掌握暴力使用暴力,才有闲暇打造一副道貌岸然的皮囊。
就像当年的萧家,那些悠闲得意的长老们,是吃着底层劳工的人血馒头,压榨所有在他们之下的人,才能养得这样满脑肥肠。
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内院选拔赛结束了,萧薰儿和萧炎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听说他们得到了去外院藏宝阁寻宝的资格,但那不关我的事。
和我有关的是焱仙。他总是趴在我肩膀上,累了就睡觉,醒了就东张西望四处看,然后爬过来贴着我的脸。我不问话他也是一个劲地叫“马麻马麻”,然后跟我东唠西唠。这黏人的小东西有时候挺烦的。但是他有一点好,很听话,如果我说我不想让他吵我,他就会乖乖地安静很久。
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想焱仙肯定是和我有什么缘分才会来找我,或许焱仙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也说不定。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渗人得慌,又会想要把这个小东西发射到天边去,要他离我越远越好。
伸手要把他拎起来甩出窗子的时候,瞥见他正趴在我枕头旁边,像只小猫一样地蜷着打盹。
就好像回家路上捡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崽,它很黏人地围着你喵喵叫,毫无防备地吃着你端给它的食物,在你身上蜷着就会睡着。它那么信任你。
即使嘴上说着,“真烦人快下去再黏着我就把你丢掉”,也只是说说而已。要是它真的不见了,反而会难过的吧?
我抬手去按他的帽子,他在梦里发出一声嘤咛,扭了扭,没有醒过来。
没有对萧薰儿说地,我去了南山楼。萧薰儿的事,焱仙的事,我都要告诉她才行。
但她不在。
南山楼空无一人。无论是上面的废旧建筑,还是下面的机关大厦。她不在南山楼里。
仿佛有冰凉的水从地面涨起,慢慢将我淹没,每走一步都像有水拖着我的脚,推着我的身体。我惶恐不安,在黑暗的地下隧道中奔跑,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充斥整个隧道。
焱仙跟在我身边,茫然地问,“马麻你怎么了?”
我一把抓住它,掐着它的脖子把它按在墙上。它像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一句话都不说,脸上是惊恐的表情。我这才意识到我的动作过分,收回了手,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我不敢想,我什么都不敢想。我抱着头坐在这里,把头埋进膝盖。我记得有人告诉我,一件事的结果你能想到有多坏,它就会有多坏。
可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结果。
韩云鬼走了之后,我曾经在南山楼里发疯,我大声嚷嚷,问为什么会这样,汝兰陵也是,源东君也是,还有韩云鬼,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才算满意?下一个是谁?结果我甚至还没有说出口,唐小冬就离开了。
那时候一只冰冷的小手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我挣不开她也说不了话,只能被逼着冷静。
那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脸色比水还沉,比冰还冷。
现在她也不见了,我要是一不留神想了什么说了什么,谁来拦着我?
焱仙飘到我肩膀上趴着,“马麻,你在找谁啊?”
我捂着脸,大声地喘气,“一个死人。”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焱仙没听懂,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它没有回应我。
一个月后萧薰儿走了。
我去和她告别,在人堆里目送她。她挽着萧炎站在黑鹰上。山风撩起她的青衣裙,云雾漫卷里她的青丝也漫卷。今天的她很美。
以往的她也美,可今天她侧倚郎君怀,一双璧人郎才女貌绝代风华,让人只想仰望。
她越是美,我越是想敬而远之。
来送别她的人很多很多,很多人我都认识,他们看着萧薰儿依在萧炎身畔,神情复杂。
我不知道茫茫人海里她有没有看到我。
“出——发——!”
负责指挥的老师发出长呼。下一刻逆风卷起尘烟几乎迷了眼睛。狂风呼啸里我看见十只黑影展开翅膀铺天盖日,又瞬间变小成几个黑点,消失在渺远的天边。
“再见。”我轻声说。
到底在告别谁,我不知道。也许是消失在天边的那个女孩,也许是沉睡在湖边的那个女孩,也许是同样乘着飞鹰变成一个小点的那个人,也许是在病床上闭眼和永眠于九幽深处的那对情侣,也许是那个在南山楼中烟雾环绕的影子,也许是那个背着蓝色布包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的自己。
萧薰儿一走,萧薰儿的侄女就不在了,剩下来的,是萧红,是一个符号,是一张埋没在人堆里不被关注的脸。我和过去“养尊处优”的日子再没有缘分。
其实从萧炎回来以后就没人再找我带信送小费了。
虽然之前的家底因为源东君的病败完好大部分,但若是过得简单点,萧薰儿给我留下的一些钱我可以一辈子不愁。我也是个没什么要求的人,如果萧家没出事,我现在就可以动身回萧家,平平淡淡修炼、成家、瓜熟蒂落、溪边白发。
可萧家已经不安稳,继续待在学院里也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事。我老早不想待在这什么破学院,从韩云鬼走了以后,从唐小冬死了以后。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必须要呆在这里了。
母亲跟我说过,如果想她了,就去大陆北方的太极滩看鲛人,去摩天涯上看白莲。我递交了退学申请,导师上报年级主任,主任又上报学院院长。院长批了,三天以后我就可以离校。
我想收拾一些简单的东西带在身边,看着寝室里的衣服被子洗漱用品,总觉得什么都想带,什么都不想带。如果按照自己日常生活所用,我所剩这些都该带着。想来自己过去的生活就是这样单调乏味,除了日常洗漱连一件私人物品都没有。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过着这样单调生活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象着过去的自己,就像蓊蓊郁郁森林里的一棵小树苗,一只蜗牛沿着树干向上爬,脚边蘑菇的孢子悄悄地生长发芽。
最后我拿起裁决和审判,带一些银钱和值钱物品,就这么一身干净地出了寝室门。
“马麻你要去哪里?”焱仙趴在我肩膀上问我。
“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我随口答。
“不回来吗?”
“不回来。”
“那去和认识的人道个别吗?”焱仙问。
我思索一会,似乎也没什么要道别的人。才想说算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刻又往校医楼去。
今天正好认识我的那个吴校医当值,看我来了便问候了一声。我问她精神科的云梦巧在哪里,我方不方便见。吴校医说她不是精神科的不清楚,不过可以带我去问问。
精神科是一个男医师在值班,我说要找云梦巧的时候他表示很为难,因为云梦巧的精神状况很堪忧,被调到特护病房去了,想见要办一堆手续。最后是吴校医帮忙通融,勉强让我能进去看一眼。
病房门推开的时候,云梦巧如我记忆里那样躲在桌子下一言不发。那只猫蹲在桌上,冷冷地看着我们这群外来人。
我看着云梦巧的样子只觉得很心疼,却不能为她做什么,只好回头对吴校医说,如果可以,每天给她一块食堂的鸡蛋糕吧。吴校医一耸肩,说病人的饮食都有限制,不过她会尽力试试。
我又扭头望云梦巧,向她告别,“喜儿,我走了。”
云梦巧忽然抬起头看我。因为太出乎意料,反把我吓了一跳。而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啥也不说啥也不做。我抬头看那只猫,希望它能给点提示,然而猫没有任何反应,趴在桌上没理我。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出声,“喜儿,我走了?”
云梦巧仍旧呆着,呆了半天后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缩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云梦巧是个可怜的人,是千千万可怜人中的一个,然而我没办法为她做什么。我不是救世主,至少不是她的。我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医生每天给她带一块鸡蛋糕。
我告别吴校医,走出校医楼,就看到三两个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向着校医楼跑过来,边跑边大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他们越过我冲进大厅,大叫着,“快来医师快来医师!教学楼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