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沿着他的指向,只消往窗外一瞥,就会看到一道围墙整整隔开了一条街,我们身在二楼,正把那宅院里大大小小景观收入眼中。
隔墙内大约是许家的一个园林,奇花异草山石湖泊亭台楼阁水榭曲桥,一眼望去真是好漂亮的景象。隐约可以看见风景独好处有些院落,大约是小姐公子们的居所。我这才知道原来豪门大宅的园林该是这样的景象,萧家圈起来那个小破山假水看着风光,不过是俗物。
沿着曲径通幽的小路往深处看,有一座三面建屋的院落隐约藏在一片竹林里,隔着竹荫,好像有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旁边跟着一两个下人。
竹一发问,“许家这么大,这么多屋子,怎么知道哪一间是放着信的屋子?”
我一耸肩表示不知道,扭头看花千玺,“信是在书房里?”
花千玺犹豫了一会说,“我听爹爹说是在书房和许家大老爷谈话的,所以猜测是在书房里。”
我叹了口气。
竹一手搭凉棚探身往前去看,“哪一间是书房?”
花千玺摇头,“我没看到,这园林里好似都是休息的地方。”
竹一一拍手恍然道,“书房是办公的地方,那书房一定不在园林里了!”
我点头,“看来还得打听。”
我和竹一各自回房休息。我们俩正好在花千玺一左一右隔壁,竹一在左我在右。推开门进去,才知道原来我与花千玺房中布置又不相同。花千玺那间处处可见细腻温婉,挂画是工笔小楷桃花点缀,瓷器花纹多芙蓉,无论桌椅门窗纹饰一概以花卉为主。而我这间风格简约,线条干净少有修饰,唯有房间正中贴一张字,上写“淡泊致远”四个字,墨笔勾勒几片竹叶。想来掌柜打理这客栈也废了不少心思。
走过一架柜子,余光瞥见身侧晃过去一个影子。我愣了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柜子边缘上镶有一条黄铜带,里面映出了我自己。
那黄铜带不过一指宽,我离得太近了,只能看到半只眼睛。但这偶然一瞥,却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白毛死小孩和源东君说过的话。
我隐约记得,他们要我去照镜子?
这黄铜带实在太窄不足以看清,我从纳戒里招出了审判,拇指轻轻顶开刀柄,一缕清光闪过。我缓缓拔出刀来,冷厉的刃上,一双眼清晰可辨。
刀刃上映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瞳,没有反光也没有高亮,那是一双浑浊得只剩黑色的眼,无悲无喜。两眉那么平淡,连动也不会。刀刃微微翻转,依次映出五官,我只觉得这张脸好陌生。
这是我吗?
我心生疑惑,一次又一次从眼睛看到嘴唇,又看回眼睛。
这双眼里没有我熟悉的怯懦,没有我熟悉的无知和欢乐,它那么冷。整张脸都那么冷漠,好像连欢笑和悲伤的能力都被遗忘了。
我合上刀,看着地板。地板是木条拼接的,木头独有的年轮纹理弯弯曲曲,不知道延伸向哪里。
“马麻,你怎么了?”焱仙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扭头看着他,他趴在我肩膀上,一双眼看着我。我轻声问,“焱仙,你第一次见我时,和现在像不像?”
焱仙仔细地瞧了瞧我,“马麻你怎么了?”
我轻轻抚摸审判的刀鞘,“我觉得有点累,还有点,不太认识自己了。”
焱仙不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摇头,“马麻,小仙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和现在一点区别也没有啊。”
“是吗?可现在的我却已经不能让人相信是通缉令上的那张画像了。”
焱仙飘到我面前,“马麻是说自己样子变了吗?”
我点头。
“可是,就算是模样,我见到的马麻也是这样的。”焱仙摇头,“只不过,每次马麻面对你的小姨的时候,都会勉强自己笑,可是又笑不出来,眉毛是皱着的。所以画像上的马麻才会是那样的表情吧。”
“原来我笑不出来啊。”我低头看手上的审判。
焱仙有些不知所措,像说错话的孩子一样,“马麻……”
我习惯性地想要微笑,可是嘴角的肌肉实在扯不起来,只好捧起他放在我肩上,“没事。我已经想不起从前的小心翼翼了,我也不知道这样究竟好不好,我变得越来越冲动,越来越容易发火。我好像一直在伤害周围的人,你,还有竹一,还有那个花千玺。你们承受了很多。”
焱仙凑到我脸上,软软糯糯地,“马麻……小仙仙没关系的。马麻要是生气,就对小仙仙说嘛,小仙仙会陪着你。”
我收起审判,压了压他的小帽子,“走吧,出去打听打听许家的事。”
掌柜送走了客人,正戴着个老花眼镜伏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个木雕。那是个龙虎斗的木雕,雕刻得很精致,龙虎神态狰狞,彼此凶狠地凝视,无声中暗藏刀光剑影,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一触即发。
“掌柜的好雅兴。”我笑道。
掌柜一抬头,“哟,小哥,您有什么吩咐?是房间住得不惯吗?”说着把木雕轻轻放好,又把老花眼镜摘下来。
“挺好的。”我说着低头细看那木雕。
掌柜和气地笑笑,“这个是从许家一间木雕铺子买的,我还讲了好久的价钱呢。这龙虎雕得栩栩如生,见了的人都说好。”
“许家还有这样的工夫?”我好奇地问道。
掌柜向我娓娓道来,“许家从以往就是做材料商人的。听说,许久以前有一个了不得的手艺人,从许家手里拿了不少石料和木料。作为回报,他把一本记录了一些木雕技术的书送给了许家,许家从此自己也做起了木工,除了家具,还有就是这木雕了。”
我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
掌柜继续说,“后来这许家为大将军重修了将军府,将军就请城主特批许家经管万流城木商。”
“真是一段奇闻。”我笑笑。
“是奇闻,不过百年轮回,一切随缘,循环往复而已。”
我听着这掌柜说话很有仙风道骨,颇有高深之处,忍不住想多问,“如今他许家家业甚大,哪里露出颓态,要说兴衰演替,大约还早吧?”
掌柜便摆摆手,“我也是瞧小哥自有气度才多说了这两句,闲话而已,看着人家富贵,咱们这些穷老百姓只有艳羡,哈哈哈!”
我指了指柜台后面一排青瓷花瓶,“三十六行,古董为王。这城里纵然大了不敢说,许家这样的家族要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只怕也只有掌柜才知道了。”
掌柜一听正色道,“小哥好见识,若是不妨,且去鄙人书房坐谈。”
“掌柜的客气,请。”我拱手施礼。
掌柜的书房并没有与外面多大区别,但正中摆了一件非常大的仙人卧松下石的白玉雕,长近三尺,高一尺有余。这样巨大的白玉本就极其罕见,玉质又通透灵秀。那仙人一手持拐一手提着酒壶,头顶松针半遮阳光半送阴,醉卧石上似眠非眠。我愈发想仔细看看,不自觉地就走上前。
掌柜见我望着那白玉发愣,就笑道,“小哥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我被他出声提醒,这才发觉自己失礼,赶紧退步摇头,“这个好似和那龙虎斗并不出自同一人手。”
掌柜点头,“小哥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一尊玉雕是家父遗留,据说是那手艺人亲手雕刻。”
我表示知道了,把话题一转,一拱手向掌柜,“不知掌柜怎么称呼,得掌柜这样的高人赏识,在下深感荣幸。”
掌柜还我一礼,“不敢当不敢当,鄙姓方,小哥不介意可以喊我方伯。”
我行长辈礼,“您是长辈,在下姓茗,单名音字,方伯直接喊我姓名就好。”
方掌柜凝神细品,“茗音,茶之声也。只听名字就知道小哥不是凡人。”
“伯伯夸奖了。”
方掌柜示意,“茗音小友,坐吧。”
一旁的佣人上了茶,退下去了。我不懂茶,粗浅品了一下,茶里有股清香,喝来只觉神清。
方掌柜未语倒先叹了口气,看着茶杯,眉间竟露出愁容来。我问道,“方伯缘何叹气?”
方掌柜苦笑了下,“茗音,你瞧那白玉雕可好?”
我点头,“玉质极好,精雕细琢的,是上品。”
方掌柜轻轻放下茶杯,“三日,再过三日,它就归许家所有了。”
我眉头一耸。
“自茗音小友走进我店里,我就知道你来万流城不简单,不知道如果我有事相求,茗音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方掌柜话说得十分郑重,不像客套。我赶紧施礼,“方伯伯说哪里话,若是茗音办得到,一定尽力而为。”
“茗音小友这样关心许家的事,想来自有筹谋,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着起身走到窗边,指向远方。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城中的一条大道,左边是许家宅院,右边气势更甚者,大约就是将军府了。“你看这万流城,城东有个许家,城主赐号昌文公,城西有个大将军府,城主赐号元武公,正中这条道,名为元昌街。”说完看着我。
“手握兵权又掌控城市木商,城主也没有说话的权力。”我叹息一声。
“我实在是不忍啊……那位大师留给家父的心血之作,如今却要被他人收去,我怎能不痛惜?只可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它罢了。”方掌柜一掌重重地按在窗沿上,眼中流露出肉痛的神色。
这话太奇怪了。他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不很在乎金银,断不会因为要损失一样很值钱的东西心疼。他现在摆这副心痛的模样给我看,除了表明自己确实很珍惜这东西之外,肯定还有深意。只是我摸不清他的态度,也不敢贸然问,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方伯伯莫非是要我替您拒绝许家收取这玉雕的要求?您可太会说笑了,我区区一个黄毛小孩子,怎么能和财大势大的许家抗衡。”话音才落,我就看到方掌柜嘴角不自然地弯了一下。
“我怎么会让你这样一个孩子去承受许家的怒火,只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小忙,是你能做到的。”
我只好应道,“若是我能办到,自然不推辞。”
方掌柜淡淡笑了,“在请求前,还请小友耐心听我讲个故事。”
“茗音洗耳恭听。”
“几十年前,有一位非常有才学的手艺大师,他奉命去建造一个宏伟的工程,为了建造这个工程,他耗费了大量的材料。后来他似乎出于某种原因,不得已需要另一批材料秘密制造另一样工程,于是私下向材料商人许氏进购了一批材料。工程完成后,许氏以这件事为要挟,逼迫大师给他一些好处。大师不得已传授了他一些技巧,才免了自身的灾祸。”
我皱起眉头,隐隐觉得这个故事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那一年家父刚刚才选上万流城文都督卫,与花家族长一同为万流城主效力。那时许家答应为大将军重修府邸,同时冠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要要捉拿那位大师。家父实在不忍,暗度陈仓将大师送出了万流城,却因此被许家弹劾,削了官职。花家族长为家父申辩,被贬去了平龙镇。”
“所以大师才将这玉雕送给方伯伯的父亲?”我接话道。
“正是如此。”
“如此说来,许家罪孽可深重了。”我有口无心地点评了一句,脑内过电一样转了一个念头,“平龙花家与许家有过这段过节,难怪您说联姻未必是花家的福气。”
方掌柜有些好奇,“茗音这样关心花家,莫非,你是为花家而来?”
我心头跳了一下。这老家伙太厉害了,我只多说了一句话就听出了我的心事。不过既然他这么讲了,我只能赌他不是我的敌人,就说,“我原是受人之托,上门请求许家退婚而已。只是不知道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因果。”
方掌柜冷笑,“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必定不退婚,还要自涉险境趟这趟浑水?话说得不老实。”
我能感觉到额头上已经出了涔涔冷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哈哈哈!”方掌柜大笑起来,“檐下燕岂敢高声语,小心是好事。不过在这里不必这样谨慎了,我与小友是一路人。”
我赶紧躬身赔礼,“原谅晚辈失仪。”
方掌柜走至椅前坐下,又招呼我,“茗音小友坐,有些话咱们且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