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杂院有点像四合院,但又不完全一样,东南西北都有小屋。我们才一进院子,就看到天井里坐满了人,各自各自地围城小圈子,自顾自聊天。他们聊得投入,就连我们走进去,都没有人管。
马脸带着我们一直走到主厅门前,但是没进去。我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矮个子的魁梧男人我认得,就是勇哥。一个梳着大背头,戴着夸张的圆眼镜,满头油光的男人坐在主位上。看起来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但一脸獐头鼠目的模样又实在不像领导。大背头左手边是勇哥,右手边是个刀削脸,瘦高瘦高的。从体型上看,这个刀削脸和勇哥组个队去讲相声应该很有卖点。
那个大背头也看到了我们,于是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办,这可是大事情,千万要办好。办不好,路总不满意,你们就别干了!”
刀削脸跟着起身,点头哈腰,“是是是。”
大背头就把手背在背后,很有派头地往外走,“行,我走了!”
刀削脸赶紧跟上去,一直把他送到院子外,好生招呼地送上了一辆马车,这才往回走。
一扭头他就变了脸,完全没有刚才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一脸阴沉地走回来,看了我们几个一眼,“他们就是最后一批?”
马脸点头,“老马领回来的。”老马不知道是谁的名字,我猜大约是老鼠鼻子。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名,怕叫错,就不敢随便对号入座。
刀削脸摆摆手,“那就让老马带,你给他们讲讲规矩。路总才派活,这几天有得忙。赶紧上手,别耽误工夫。我们不养闲人。”说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屋子里的勇哥说,“最近蟒走得多,出外小心。叫弟兄们招子放亮,张着点。”
勇哥点头说好,然后就起身往外走。
刀削脸也往里走,和勇哥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又补充说,“对了,这几天神都闹妖怪,不知道哪里跑了,搞不好到白河来。别惹。”
勇哥质疑,“神都哪里来的妖怪?”
刀削脸一脸郑重,“就是神都来的才要当心,那些大人物都搞不定的家伙。”
勇哥往院子里打量了一圈,“行我知道了。这批货我也揽了,正好带青头上山。这次来的都是苕得哈气的,不晓得几难带。”
这几个人说的话,半黑半明,我是听得一知半解不知所谓。于是我偷偷问老鼠鼻子,“他们说的是什么?”
老鼠鼻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说话。
勇哥招呼他,“昨天来的几个一起叫上,到东屋里。”就自己走了。
老鼠鼻子点头,让我们先去东屋等着。我不知道东屋是哪,就看杂毛和秃头坨。杂毛还没说话,秃头坨就把我俩肩膀一拍,“走,咱们去东屋。”然后他就往前走,我便跟在他后面。
我问秃头坨,“刚才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大懂。”
秃头坨就笑,“你不是道上的肯定听不懂。一会勇哥会来讲的。”
东屋其实就是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堆满了杂物,一进去一股霉味。我一眼扫过去,破凳子烂椅子废木桶旧痰盂什么都有。能下脚的地只有一进门那一小块,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站。
过了一会,又有四五个人进来,其中就有船上聊过几句的那个少年。他看到我时似乎很惊喜,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跨着脚下四脚朝天的凳子跳过来,跟我打招呼,“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尴尬一笑,“我没有入境许可,被官差追,他们救了我,我就到这里来了。”
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大声咳嗽。原来是勇哥过来了,我们赶紧噤声,几个人分别找地方站好。
勇哥扫了我们一眼,摆足了架势,这才开口,“我们这里,是东瀛第一大帮华夏,”他故意一顿,顿了好几秒才继续说,“的分堂口。我就是这里的副堂主,你们可以叫我勇哥。堂主就是刚才的刀哥。”
我猜他说的是那个刀削脸。
“我们这个堂口,专门帮帮里和大陆送东西。只要帮派发话,我们就要帮忙送,送到港口,或者从港口拿回来。”
我心里暗想,去港口,肯定是发往大陆,这群人海上运送东西,大概走的也不是明路,那就是走私偷运。我的天啊,我已经是个偷渡客,要是搞走私再被抓到,那简直一条命不够我死的。这下子进了贼窝了。还不知道他们走私的是什么。
既然是什么□□……啧,□□就□□,还起个名字叫华夏,真是服了,也不知道是谁想的。反正既然是□□,会运的东西无非就是黑火,毒品,兵器……好像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随便哪个被抓到都是掉脑袋的命啊。
我的天,萧红啊萧红,你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
勇哥还在上面讲,刚才我走神了一下,已经不知道他讲到哪里了,就听见他说,“剩下的,你们自己组队。明天开始跑任务,组好后我来安排。”
那个少年主动向我搭话,“那个……我们一起吧,可以吗?”
我点头。
那边,有已经组好队的人直接去找勇哥,勇哥就开始安排,“你们明天上午跟老马,你们,下午跟老姜。还有你们,后天跟我。”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我们,明显看到他很不满意地“啧”了一下,“你们两个一起?”
少年一脸兴奋的样子,“嗯嗯,我们一起。”
勇哥大手一挥,“你们两个,留下来打扫。”才刚说完,就听见周围传来噗嗤的笑声。
少年吃惊又失落,“诶?!可,可我也想去送货啊……”
勇哥瞪了他一眼,“两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想哪样,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干活,别把我们都给卖了。”
那少年很是委屈,想要分辨,又说不出半句话。我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叫他别再多话,然后对勇哥说,“那,有扫帚抹布水桶吗?”
勇哥一指我们背后的破烂山,“自己找。”然后招呼其他人,“晚上你们出去站岗,光头会教你们。”
那几个人都过来看我们,有的拍肩膀,有的装模作样地安慰,“伤啥心,过两年你长大了,就会安排你啦。”“就是,你还小嘛哈哈哈。”
少年耳朵都红了,“我,我不小了,我十七岁了!”
“哟哟,十七岁了,长大了长大了哈哈哈!”“了不起,都十七岁了!”他们一边大笑着一边走出门。
少年又气又恼,眼睛红肿,好像要哭了似的。我怕他真的哭出来,赶紧拽他,“快来帮我找工具,这么多东西,我搬不动。”说完就开始翻那些烂木头破铁皮。他擤了一下鼻子,哭丧着脸过来帮忙。
我就趁机问他,“你叫什么?”
他用带着鼻音的闷声回答,“我叫常乐。”
常乐,真是个好名字。知足常乐。
“我叫茗音。”说过了自己的名字,我继续追问,“你怎么会到这里,还跟着他们一起?”我一边问,一边把一只三条腿的木头椅子扔到旁边,从两只互相倒扣着的椅子中间抽出一杆扫帚。这玩意一出来,连带着一大股呛人的灰,弄得我们两个一起咳嗽起来。“咳咳,我去,这么多灰,根本没人用过这玩意吧。”
常乐拼命把椅子往上抬,“底下好像有个桶。”
我一看,那确实是个桶,就是有点大。于是我伸手进去,刚把它拽出来半个,就闻到一股浓郁的尿骚味,差点让我把整个摊子都掀了。
“这也太骚了,这是人尿还是猴尿?”我一边骂一边揪着鼻子把那个桶拎出来。
常乐也熏得难受,一边在面前扇一边往旁边躲。
我把那个桶拿起来,又去找抹布。好在抹布好找,就在旁边的窗户角落团成一团,上面落满灰。我用两根手指夹起一个角把它拎起来,往桶里一扔,“走,去找井打水。”
常乐说,“井就在后院,我知道在哪里。”说着就往屋外走。
我们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打了三桶水,才把这个桶和抹布洗干净。
我原本以为尿骚味是那个房间里的,没想到就是这个桶臭气熏天,大约之前那群人拿这个桶当尿壶使过。
我随身放着皂角粉和除味粉,先用皂角粉把桶和抹布洗干净,然后撒除味粉去味道,最后用水重新冲洗一遍,这个桶才算是能用了。
我们两个这就开始打扫卫生。好在我这类活没少干,算是熟手,干起来不费什么事。那个常乐反倒是生得很,扫个地都磨磨蹭蹭的。我也懒得教他,就让他自己在那里玩。一边打扫,我想起来之前问他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就又问了一遍。
常乐低垂着头,半天才开口,“我……我是……其实……”
我没打断他,就慢慢等他说完。
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其实我,我是,是个逃犯。”
逃犯?我惊讶地看着他,连手上擦桌子的动作都忘了。
就他这模样,还逃犯?犯什么案了?杀人放火打劫□□非礼,哪个都不像啊。被当成姑娘抓去青楼结果被扫黄的扫了还有点可能。
他抓着扫帚,有点惧怕我的注视,偏过头不敢看我,“是……是真的。我,我杀了人。啊不不不,我,我没有……是,是他们说我……”
“被栽赃陷害了?”我问。
他低着头,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弄得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很乱……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抓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后来,监牢有人,越狱,我就趁乱跑了……勇哥看到了我,就跟我说,去东瀛,就可以逃掉。我,我才过来……”
他这前无因后无果的话我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卷进一个杀人案,结果被当凶手抓了,又运气好越狱,这才跑到东瀛来。怎么说呢,说他倒霉也不是,说他傻也不是,既然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我也就没必要深究了。
我们打扫完正屋,又去清东西两房和后面的通铺,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下午,都没把活干完。倒是那群人看着整洁了不少的屋子,一个个目瞪口呆,然后拍板定案,“以后打扫就都交给你们了!”
常乐一脸快哭出来的笑容。
这正合我意,所以我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天晓得万一真的打发我去帮忙押送走私货,被官差给抓了,那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能和他们保持距离,还是保持距离吧,就算哪天官府点了这个贼窝,我好赖还能假装是被掳劫过来的良民。
今天折腾了一天,我累得几乎要口吐白沫,于是早早吃了饭去休息。趁着他们都没睡我还能睡一会,等这群人打起鼾来,我一秒钟都睡不着。我可受不了那宛如一架接一架飞机在耳边起飞的波澜壮阔。
不过还好,因为太累了,所以我一觉格外沉,到天亮之后,才发现屋子里横七竖八全是人。一间四五平米的小屋子,里面居然能塞下将近三十个人,人摞人睡得跟山一样,鼾声震天响。
我老早起身,去外面松松筋骨,这附近也不知道哪些是大陆人,哪些是东瀛人,我也不敢自己随便去打听,只能等他们都起来了再找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