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狂地揪自己的头发,扯得头皮都痛了,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不应该。为什么我会忘记她的名字?明明那么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我能回想起那片火红的天空,回想起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的面容,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这是一个用来训练死士的监牢,古族人在这里培养死士,预备与魂族对抗。死士们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只有从千百人中存活下来的,才会被挑选。那些死士就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监牢中。
我们族人拥有特殊的能力,能够看到这里曾经遗留下来的灵魂的痕迹。这些灵魂带着恐惧和怨恨,这些阴郁的东西植根在这里每一寸土地上。这就是人类的罪。”
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像是在介绍一件博物馆中陈列的艺术品一样僵硬冷漠。
忽然他的声音变了。
“喂?你还好吗?”
温热的触感从肩上传来。
我扭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双凤眼如此之近,就在眼前,可我此刻的心情却没有办法传达给他。我说不出口。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把一个那么重要的人,我那么喜欢的人的名字,就这么忘记了?
“哎,虽然女孩子们经常在我面前哭,但没有哪一个像你这样的。”
话音未落,我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我的脸,好像是把我眼角流下来的水擦去了。
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哭,因为感觉到了不属于我的悲伤?又或者想不起她的名字吗?还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我伸手摸自己的脸,我真的哭了,满脸都是泪痕。我用袖子擦掉眼泪,问他,“外面呢?和这里有什么区别?”
我此刻的冷静让我自己感觉到害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就像是我的感情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一样。我思路十分清晰,大脑运转得很快,毫无阻碍地梳理着过去了解到的有关这座监牢的一切,甚至还能向眼前的人追问更多细节。
“这里,只收容通过训练的死士。刚刚抓进来的幼童,都在最外间,他们会被金主挑选,作为死斗的一方进入赛场,供那些金主们豪赌。能在死斗中多次胜出,就会被作为预选死士接受训练,直到达成他们的目标。”他语调温平了很多,也收敛起了玩笑的心思。
“所以,她通过了训练,进入到这里,却又在意外之中逃脱,和其他人一起杀出了夜原城,逃到了大陆。”我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起伏,“你们为什么会查到她?”
“这个嘛……”他摸了摸下巴,“接触到她是偶然。最初我们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只知道雷族药族古族为了这个死囚闹得沸反盈天,最后被关进了迦南学院。后来迦南学院的爆炸,古族折损了一个长老进去,我老爹才决定细查,查到瀛岛来。”说着他咧起嘴笑,“我哥主动请缨来这里,正好我也想来瀛岛玩玩,听说这里的姑娘比大陆的花样多。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能够在这里碰到你,可真是意外之喜。”
我皱起眉头,“我对你来说,这么有趣?”
他咬着后槽牙笑,“当然,我可想知道,是什么人物能惊动老爹,不得不出手要你的命。你可真是个幸运人物,没有死在萧家,也没有被古族灭口,还能让我在这里遇见,我真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够让你避开这么多的危机。”说着他就伸出咸猪蹄子往我脸上糊,像在打量一只待宰的鲜美羔羊。
我伸手直接拉开衣服,“好啊,给你看。”我没有换东瀛人的衣服,还穿着大陆时的常衫,外衣下面是内衬,内衬里面是胸衣。我一把拉开外衣和内衬,直接露出臂膀和胸口。
他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先是漫不经心,在看到我脱衣服后转变为惊讶,然后是发现我身体异样的震惊,最后是恶心。他扭开脸,没有再看我。
“对不起,我实在是不愿对一个女性恶语评之,尤其是愿意在我面前展露身体的女性。但你身上……着实让我感觉到不适。”
不适就对了,我自己看着都不舒服。当年余毒清理时留下来各种创口瘢痕,到现在都淡不去,整个人跟一块猪肉一样。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先进到能把人换一层皮还能完美生活下去的技术,我就得带着这些恶心的痕迹过一辈子。
“那你可真是太有涵养了。”我冷笑热哈哈地把衣服穿好。
“好吧,我算败给你了。”他叹了口气,“你是第二个打败我的女人。”
我随口问,“那你是怎么输给第一个的?”我想,大约是他自诩浪子,一不留神爱上了什么人,把真心交付出去,或者无疾而终或者反被欺骗,才会被他称作“打败”。但转念又想,我不能把自己套进去,于是又有点期待他会给出什么答案。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一头黑发。他的发质很硬,随手抓完就成了鸡窝,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是我二大奶奶的外孙女。小的时候我喜欢她,就去约她玩,结果被她拒绝了。”
这故事有点意思。我歪着头看他,“以你的长相勾引不到她,确实有点意外。但怎么叫败给她了呢?”
“我不死心,就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我。”他继续抓着头发,动作甚至透露出一点烦躁,“结果她说,她喜欢头发像猫毛一样柔软的男孩。”
“噗!”知道实在不合时宜,我立刻收住笑,“对不起,没忍住。”
他凤眼一挑,“她说的那个人,是我哥。我哥头发很软,软得像猫毛。你有摸过吗?”
“你是在说猫毛,还是说你哥?”我一本正经地问。
“怎么,你也喜欢软头发的人?”他拨顺了自己鸟窝一样的黑毛,语调有点严肃。
“难说啊。不管他软不软,看到我这一身,恐怕也硬不起来了吧?”我开了个带点颜色的玩笑,岔开这个话题。
“噗!”这次轮到他没绷住了。他按住额头,无法遏制地大笑起来。他的笑让我心惊胆战,生怕被那群鬼影听见。
笑了好一会,他才收敛,“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可真有趣,比族里那些无聊的女人有意思多了。难怪老爹担心你影响他,连我的心,你好像都能收走啊。”说到最后一句,他故意眯起眼睛,摆出了一个略微撩人的表情。
然而我不吃这一套,就陪了个冷笑,“收了又不能卖钱,还是留着自己拿好吧。”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翻过了这一页,“现如今古族的手伸不到瀛岛来,你不必担心那些通缉令。有我们在,那什么天皇对偷渡客的追捕也会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瀛岛,不过眼下,你可以安心在这里活动。”
“既然你把我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是想从我嘴里撬出来的?”我皱起眉,“先说好,你问什么我就老实回答什么,千万不要对我用刑,我一点痛都受不得。”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在魂族面前,你没有秘密。”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只是想亲眼见见,你是个什么人物。对了,你的名字是叫……萧红?”
“是。”我回答。
原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确认,但当我回答了以后,忽然感觉到心神被一股力量抓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借着那股力量,要将我整个洞穿了一样。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分明他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但当我回应了我的名字以后,他忽然就变得远了。
背上传来奇异的灼热。一瞬间,那种被抓取意念的感觉消失,似乎是被这股灼热强行冲散。
我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稳住身体,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变成了瑰丽的血红色,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我,“真有趣……能够破开我的凝视。这是……”忽然他微微一惊,“这东西,是天?”
“天?”
他皱起眉,“不,和天不一样。这个针,是九幽十七门的汝兰氏给你的吧?”
听到他报出汝兰这个姓,我心头一惊。
汝兰陵说过,他们一族并其他十六族人隐匿在九幽谷,世上已经几乎断绝了对他们的记载。为什么魂族会知道他们?他刚刚说的天又是什么?
“看来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偶然,你身上带着太多人的祝福。”他收了功力,眼睛重新恢复成黑色。
这一瞬间我想起,这个叫到名字就被夺走心力的能力,我好像……曾经看到谁用过?
“既然这样,我也送你一个祝福吧。”他在自己的食指上轻轻按了一下,没见他做什么,就看到他的食指上冒出一颗血珠,而且越来越大。
他伸出带血的食指,点在我额头上。
刹那间,一股清凉的感觉从额头涌进来,好像整个人被泡进了清澈的水里似的。
“你几度在死亡边缘徘徊,身体和灵魂早已经不同于其他人。他为你修补过灵魂,但这还不足以让你应对以后的危局。这是巨大的风险,也是极大的收益,看你是否有这个机会,能度过这一劫?”
说完这么一段话,他带着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收回了手。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你给我下什么咒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时,从之前的斗兽场传来一声整齐的呼声,“恭迎少主!”
他一皱眉,抬手按在我肩上,“我哥来了。你赶紧走。”
走?往哪里走,这里是死胡同啊!
他忽然抬手捏碎一个什么东西,立刻有一道漩涡出现在我面前。他推着我就往漩涡里去,“听着,如果你不想死,在我老爹没死之前,千万不要再去见我哥。”
“什么你哥你爹?关我什么事?你爹是谁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死?”我没好气地抱怨。
“你以后会知道的。我老爹叫魂无生,不过他给自己改了名。现在别人都叫他魂天帝。”
这是我被推进漩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经受过一股时空变化带来的重力后,我发现我已经站在琦玉城外了。之所以知道这里是琦玉城外,是因为我旁边就是城墙,城墙下面是我之前钻出来的那个狗洞。
我收拾了一下身上,从狗洞钻进去,一边避开夜巡队伍一边赶回火狐组,同时在脑袋里不断回想刚才那个魂族少爷跟我的话。他的话里信息量太大了,尽管我努力地收集所有能被我使用的信息,但还是漏掉了不少。
首先,那个地下监牢是古族弄的,一方面培养死士,一方面有表演性质,给富豪们赌钱一乐。魂族少爷说古族训练死士是为了对付魂族,我姑且不论立场,单就培养死士这个行为,就已经让我胆寒了。
再者,她来自这里。她说,她曾经接受杀人的训练,逃出来后接连得罪古族和雷族,到了北方一个小村子里,受神女引导得了一个“审判者”的名号,流亡途中救了我父亲,却被古族雷族抓住关进了迦南学院,喂了变成小孩子的药。我没有办法想起来她的名字。我只能记起她说我父亲叫叶汶,但她的名字在记忆里被笼上了一层黑雾,我始终拨不开那层雾。魂族少爷说,他们是因为迦南学院的爆炸才着手调查她,最终查到东瀛,挖出了夜原这个死士监牢。
还有,那个魂族少爷。他使用了一个似乎能看穿我的技能,并且言语之中隐隐透露出一种,我一直在魂族关注之下的意思。萧家的劫难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并且有意将我卷进去,其中的原因,他说得隐晦含糊,似乎和他哥有关,但我在迦南学院期间从来没有接触过魂族的人,反而是萧薰儿一再警告我要我不要接触魂族。魂族和古族的对立我不难看出,但我现在应该相信谁,是信魂族,还是信古族,还是信这个奇形怪状的魂族少爷,又或者谁都不信?他告诉我他爹的名字叫魂天帝,并且警告我在他爹死之前千万不要去见他哥。他的意思是,我曾经认识他哥?还是他哥认识我?他哥有着一头柔软如猫毛的头发,在我印象里没见过这号人物啊?倒是她满头银发似乎软软的,虽然我也没摸过。
最后,是我现在的境况。魂族少爷说,有他们在,古族已经插手不进东瀛,天皇也会收敛对偷渡人的惩罚,这样子可以让我放松一些警惕。但我如今已经没有审判和裁决傍身,它们被我扔进了海里。我所有的,只有这一手斗师的实力,在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揪出一群斗灵的世界上,我连蚂蚁都不如。
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很快我就回到了火狐组,弯腰弓身,两脚一跳抱住了院墙。我用脚蹬着墙壁,爬到院墙顶上,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忽然一张渔网当头罩来。我毫无准备,被这当头一罩吓呆了,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拖下院墙,硬生生摔在了地上。
一个打着火把的人朝我走过来,那是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