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源东平把手放在下巴上作思考状,“很难说明。是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将事情都告诉你也不要紧。这也许是东君在看着你的时候的想法,他一定也觉得你是可以信赖的。”
我想起过去很多很多熟悉的面孔,摇头,“可惜我都辜负了,源东君也好,我的朋友也好,他们白信任我,到最后我一个也没有救成功。”
源东平忽然问,“萧红君觉得,什么样算救成功?”
我没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大家一起活下来啊。他们都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源东平仍旧摇头,“萧红君,活着并不是最大的救赎。因为和你的相遇,我看到了过去东君的痕迹,这对我而言,同样是一种救赎。你不是神明,没有办法带走或者带回别人的生命,但就如同今日遇到我一样,你一直在给其他人带去治疗伤痛的药。”
老实说,他这话我更加听不懂,甚至觉得有点胡说八道。为什么要莫名地这么吹捧我,难道他真的觉得源东君死了不值得悲伤吗?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胞弟的性命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真的不懂吗?
源东平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示意侍女扶着我躺下,“早些休息吧,今天一定累了。如果来得及,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这里要举办面具大王祭。萧红君如果错过了,可是很可惜的。”
“面具大王祭?那是什么?”我问。
“是京城的人们一起在面具大王神社前举行庆典节日,一定会很热闹的。只不过,这一次我们阴阳师要负责神社的祭灵仪式,不能亲自陪同萧红君了。我可以安排人陪着你一起去,会有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源东平简略地介绍。
是很热闹的节日。从他的解说里我只分析出这样一条信息。于是我点点头,“那我加油,争取早点恢复到能出门。”
源东平又安排侍女好好服侍,向我道过别,就起身离开。
我扭头看向庭院里种植的那几棵树。不知道它们开花的时候,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看。
在这里又修养了几天,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唯独右手还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模样,而且非常迟钝,有的时候我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做不到,只能抬起整个手。虽然医师每天还是帮我敷药换药绑绷带,但我已经对它恢复原状不抱什么期待。
这时候我就会开始后悔,当时不该用手去接那两个人的杀招。不过事后后悔没有意义,于是想想就作罢。
我向源东平打听有没有古族和魂族的消息,源东平对大陆势力似乎讳莫如深,温平如他也不太愿意跟我讲大陆家族渗透到东瀛的事。但是大约看在我的面子上,他透露了一点。
他说,现在有个自称魂族的大陆势力介入到东瀛来,并且和天皇直接确立了在东瀛自由行事的契约,天皇也无可奈何。无论是天皇还是其他人,一旦打扰他们,后果自负。魂族封锁了原夜原城,并且向天皇征用了所有与夜原城有关的卷宗。至于古族,他们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我想,大约古族也知道魂族插手后,他们已经进不到东瀛来,只派了两个不知道什么等级的人偷偷摸进东瀛暗访抓人。我不知他们下场如何,但既然我逃掉了,他们无非是任务失败逃离,又或者和魂族正面冲突,都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在魂族对我起敌意之前,我猫在东瀛不会有危险。
这天,我依旧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源东平今天没有过来,只打发一个下人过来告诉我,今天府上有一位贵客来访,不能过来陪同我,让我自便。毕竟人在屋檐下,而且我已经没有什么必须去做的事情,于是就听话地在走廊上坐着看天。
冬日已至,东瀛的人们开始准备冬天的庆祝节日,庆祝一年的结束,新一年的开始。
我无人可以说话,就找负责照看我的下人聊天。他叫玉悠,用东瀛话念好像是“塔麻油”,看上去十三四岁,像个小孩子。
我问玉悠,面具大王祭是什么,他粗略地回答,说面具大王是城外的神社供奉的神明,源氏作为神社的宫司,和藤原氏、贺茂氏一同负责每年年终的面具大王祭典。举办祭典的时候会张灯结彩地庆祝,还会在神社外摆各种各样的摊贩,有很多好玩的玩意。
他说着说着就高兴起来,似乎那是个只要想起就令人开心的节日。被他的描述打动,我也跟着生出几分期待。小时候在萧家,长大了进迦南学院,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节日。倒是庆祝萧炎突破斗者那天摆了大宴,但那天我莫名其妙非常不舒服,草草揭过。如果这次能赶上东瀛的节日,倒是要好好玩一下。
我们正在聊天,就听见从前庭传来声音。一群人惊慌失措地高呼起来,大声叫嚷着我听不懂的东瀛话。我起先以为是失火了,但又不见浓烟,于是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一旁的玉悠也被吓到了,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我就让他赶紧去看看,回来好告诉我。他很听话,跳起来就一路小跑过去,朝廊檐后面一绕就没了影子。
我也快步走到回廊上,踮起脚想着能不能看到什么。这时动静已经很大了,我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半空中冒出一连串红色蓝色的光芒,就像是一群人凑在一起放斗技一样。
看这光景,大概是打起来了,而且正在朝着我这里过来,赶紧躲是非为上策,于是我转身要回屋子。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直逼我而来,吓得我浑身一紧,动弹不得。那影子疾冲到我面前也随之停下,我定睛一看,忽然像被寺庙里的钟声震住一般愣在原地,刹那间什么都忘了。
是那个妖怪!
黑底金瞳,赤红盔甲,白发如瀑,鬼手狰狞。
他怎么来了?
此时他手里抓着一样东西,因为出现得太突然,我没看清是什么。
他见到我时,也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就要离开。我赶紧指向离此处最近的院墙角落,“那边出去!”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就急匆匆离开,纵步一跃就跳出了围墙,再不知去向。
这时候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退到廊柱后面蹲下来,装作被吓到的样子把头埋进膝盖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跑到我面前,有一个人伸手扶着我起身,我抬头一看是源东平,于是抓住他的手臂,装作惊吓过度,大声嚷嚷,“吓死我了!什么鬼东西一晃眼过去了!怎么回事啊!”
源东平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安抚我,“别紧张,没事。你看到什么了?”
我赶紧往不知道哪个方向随便乱指,“我也没看清,就一个大黑影扑过来把我吓个半死,我赶紧躲柱子后面,然后也不知道它往哪里去了!”
从源东平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东平,你看顾她。”
我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那位源氏家主。此时的源氏家主和我前两天见到的那个温和的长者判若两人,英武、桀骜、目光如炬,仿佛是一个天生的枭雄。他指挥调度,气势如虹,大开大合又不失风范,不像是深居简出的儒雅文官,反倒像个上惯了战场的将军。
将我安排给源东平,他又指挥其他跟着的人,“你们,去四方加固结界。你们追溯茨木童子的踪迹。其他的跟我来。”被安排到的人们立刻有序分散开来,还有好几个人跟着源氏家主离开了。我见那些人统一穿着奇怪的白衣服,戴着高帽子,好像和其他人不同。
源东平这时候才扶着我回屋,又叫下人去熬压惊的热汤,顺带把玉悠也叫回来。
我的戏还没到收官的时候,只能继续在他的搀扶下“哆嗦”着往回走。回到屋里,他扶着我坐回褥子,又拿棉被帮我盖住腿。
我赶紧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闹成这样?是什么东西进来了?”
源东平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一直在叹气,“你刚才也见到了,那是一个妖怪。”
我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它化作了父上老友的模样,骗过我们耳目,和父上闲聊时说要看看前些日子斩获的妖怪手臂。我们领它去,才一见到,它就露了原形,原来是之前被我们打伤的妖怪。这次让它夺回了手臂,还逃走了,不知道日后要生出多少麻烦。”源东平说着就叹了口气。
我想起来刚才打的照面,那个妖怪确实手里抓着什么,当时没看清,现在源东平一说,果然是抓着一截手臂。
于是我问源东平,“这妖怪厉害吗?怎么你们都降不住他?”
源东平摇头回答,“妖怪比人拥有的力量强大得多,我等虽然擅长伏妖,更多时候也须依靠缜密布局才能和妖怪一战。今日遭遇的这个妖怪,名叫茨木童子,实力强大,有‘罗生门之鬼’的称号。我自问无法与他正面为敌。前些日子,实在是运气好,父上的家臣砍伤了它的手臂,它负伤逃走。却没想到今日……”
我回想起初到东瀛的时候,在那片迷雾一样的树林里,偶然撞见了这个妖怪,还有追着他的人们,忽然感觉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把所有的人和事都串联起来,又像是之前一直作为一颗棋子在棋盘上盲目前进,直到现在我才终于看清整个棋局。
我想起来一个词,因果。
每一次的相遇,是将来的因,也是从前的果。我无意间遇到这个妖怪,自我误导了那些追杀他的人们起,就伏了与他的因;而之后的脚环铃铛、检非违使,一直到今天在源氏的宅邸中相遇,都是那一天的因结出的果。
不只有他。我偶然帮助了源东君,就埋下了东瀛这条长长的命运线,那么我认识的唐小冬、萧薰儿、韩云鬼,还有她,每一次因缘际会都埋藏着日后的果,而眼下已经结出的果,又会成为下一个果的因,如此循环往复,整个世界便以这样绵延的因果交汇而成。
“萧红君?”
我突然听到源东平在叫我,赶忙反应过来,“啊,对不起,我有些走神了。”
源东平又叹了口气,“想来是受了惊吓吧。你实在幸运,茨木童子并非常人可以抵挡,而它撞见你却没有向你出手。如若你在源氏宅邸之中受伤,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谢罪才好。”
我赶紧打马虎眼,“是啊是啊,没想到我竟然逃过一劫。对了,你说这个妖怪叫什么?什么什么童子?”
“茨木童子。用东瀛话念,就是‘一跋剌岐哆咭’。”源东平回答。
“什么什么……什么多吉?”我实在记不住那个奇奇怪怪的发音,于是作罢,“你说他叫童子,但他挺大的啊,怎么叫小孩子呢?”
源东平大约是被我逗笑了,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妖怪的名字与它们的来源有关。茨木童子,在成为鬼之前,是一个弃儿。传说他的母亲是摄津茨木人,怀胎十六月,产下一个鬼子,于是将之抛弃。而这名鬼子无名无姓,于是用了故地作名字。”
“原来是这样。”我一边听一边回想起那个妖怪的模样。他身形高大,穿着赤色的盔甲,紫黑色的鬼手狰狞可怖,一双黑底金瞳更是令人望之生畏。当初被检非违使围剿,如果不是他出手,我就要和大狸一样死在检非违使手上。这么说我还欠他一条命,不知道今天这一遭算不算还上了。又或者因为今天的重逢,引出日后其他故事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说不上来是喜悦还是悲伤,却也没有被人掌控着命运的无奈,反倒觉得心情很轻松,有一种“明日愁来明日忧”的洒脱感。
源东平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仍旧唉声叹气,“本来面具大王祭在眼前,不应该出现变数。不知道今日会不会让面具大王祭生出变故来。”
我能体谅源东平的担心,站在他的立场上,一个实力强大的妖怪突然扰乱家族的安排,面具大王祭又是他们很看重的节日,眼下肯定很不安。于是我劝慰他,“说不定,那个妖怪受了挫,今天又着急忙慌地逃出一条命,肯定要回去安分几天。而且你说面具大王祭有很多很厉害的人一起,凭他又能闹出多大的风浪?”
我的安慰大约没起到作用,但源东平还是出于大族人家长子的风范,很有礼貌地向我道谢。说到底这是人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插不上嘴,也只能暂且搪塞。
没过两天就是面具大王祭,源东平一大早上就帮忙处理祭祀要用的东西去了。我在屋子里一直呆到傍晚,这才慢悠悠地出门。城里的街道上有许多年轻男女,三三两两邀约着一起出城,大约都是去参加什么面具王祭典的。源东平一早说了今天忙碌,没办法陪同我,只安排玉悠跟在我后面听差遣。
我一路出了城,远远就见神社外一大片灯笼高挂、人声鼎沸的祭典街,果然人群川流如梭,热闹非常。我虽然感兴趣,但还有限,反倒是玉悠比我兴奋,拉着我小跑着过去。跟着人流在琳琅满目的商铺里穿梭,我看着这满是东瀛风土人情的景象,不住地赞叹。
才粗粗看了一眼祭典街道的光景,我猛然见人群中有一个披着白色长发的影子一晃而过,没入了人流。那影子我太熟悉了,登时心下一惊,抬脚就往他消失的方向追过去,把玉悠的连声呼叫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