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集中精神。”汝兰祭司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现在应该能够感受到纹身的存在。”
我赶紧闭上眼集中精神,沿着她的引导去转移注意力,果然如她所说,在我的后背上察觉到了一团奇异的力量。
我的精神力才刚刚触碰到它,它就立刻传来回应,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我主动呼唤一样。从它那里传回来一股温和的暖流,这股暖流一瞬间流经我的全身,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松起来,斗气和精神力的操控都变得容易了。不需要我刻意地去控制,我的意识所到,斗气和精神力就会立刻跟上。
我睁开眼睛,看向自己身上。果然,之前消失的纹身重新出现了,只在手臂上就能看到青绿色的火焰,一直沿着皮肤生长,直到后背。
“果然是……”同泽祭司的声音传来,我看向她,她盯着我身上的纹身,失神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汝兰祭司走回到同泽祭司身边,说,“已经足够了,这的确是不同于我等的始祖纹身。”然后又对我说,“保持这样的状态,你应该能够意识到纹身的能力。”
我继续用精神力连接纹身,但却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技能,之前在东瀛岛上看到的那些金色命运线在这里也看不到。
“看来,始祖纹身的能力现在还无法使用。”同泽祭司一看就知道我没能找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对汝兰祭司说,“看来只能知道这些。始祖的用意……只凭你我恐怕很难猜想了。”
两个小姑娘来替我穿衣服,其中一个对我说,“收回精神力就可以让纹身回到静息。”
我如她所说让精神力脱离和纹身的连接,身体慢慢回到了普通状态,身上浮现出的纹身也随之消失。不过意外的是,激活纹身以后,我的骨折好像恢复得快了一些。
同泽祭司本欲让我先回去休息,但汝兰祭司却说,有些事要再与我确认,让我回房间去等候。
我在同泽族的年轻人陪同下回到之前在的小屋子,只待了一会,汝兰祭司就过来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让我不必拘谨。我也往凳子上坐了,感觉此时的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像刚才那么正式严肃。
两个小姑娘拿着药,挽起我的袖子替我右手上药。
如果到现在我还觉察不出汝兰龙衣对我的善意,实在不像个人。我对她的回护和治疗道谢,她却摇了摇头。
此刻离得近了,我才注意到,她似乎比起当年憔悴了很多,果然还是因为汝兰陵的死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想安慰她,却说不出来半个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身为背负罪恶的当事人,贸然开口,怎么看都不带好意。
“你去过东瀛,见过源家的人吗?”就在我思考该怎么开口的时候,汝兰龙衣主动问起。
我一时有些惊惶,忙回答,“对的,我遇到了源家的家主,还有源东君的兄长。”
汝兰龙衣颔首,“看起来他们未曾为难你。”
我点点头,“嗯,我问过源东平,他说,在他们看来生和死都是很淡的事情,所以没有责怪我。”
汝兰龙衣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疲惫无奈,“是,生和死,与我们而言的确太淡了。陵儿离开了这么久,我却一点实感也无。”
我意识到,现在的她不是以汝兰族祭司,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在和自己已故女儿的同学聊天。
“陵儿自小就有心志,想要改变十七族的现状,想让族人都能够重新在大陆上立足。”汝兰龙衣淡淡地说起往事,从她的声音里我完全听不到情绪,好像她在说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一个故事,“她背离我的命令离开九幽谷,独自去大陆上经历,她一直很坚定地想要寻找能让我们与外世和解的方法。这样的想法,从前已经有许多族人为此努力过。但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化解外邦人的恶意。”
我下意识攥紧了手,“为什么这么说?难道除了远古八族,其他人也都对你们有敌意吗?”
汝兰龙衣否认,“不……至少不仅仅于氏族之间。我们承始祖的恩泽,有察看和干涉他人灵魂的能力。也因此,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他人的恶意。那是对‘我’以外的,所有生命的恶意。”
我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没有插话,等着她继续说。
“外邦几经岁月,早已和始祖所在时大不相同。没有制衡和规则,八彝隐世不出,内无贤主治世立规,外有群雄巧取豪夺,弱者日为衣食所累,强者尤怀不足之心。如此世道,早已没有我等容身之地。九幽深谷,是我十七族最后的依凭。”
虽然她说话时没有情绪,但这番话听起来非常疲累,就好像那天和我吐露心声的汝兰陵一样疲累。
我完全懂她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不只是十七族,唐小冬她们又何尝不是,就连融于世俗的方掌柜,谈起旧交好友时也变得沉痛起来。
方掌柜说,太久没有出现过斗帝,大陆就像是一盘散沙,所有人都在这个诡谲的沙盘里堕落。
汝兰陵想要改变族人隐居深山的现状,可外面的世界早就不欢迎他们了。这才是她自裁的原因。
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把世界变成这个样子,却始终是他们在付出代价,从未从这个世界手里获得一分容赦。
汝兰龙衣伸出手按在我的肩上,“异邦人萧红,你的身上有神的印记,却得到了始祖纹身,是万世万年不能有的奇迹,你一定握有改变的力量。你应该知道那段过去。我们已经同意,明天会带你进入祭坛,在那里记载了我们所知的有关始祖的一切,请你一定要仔细听,然后牢记。这是我们最后能做的事了。”
我抓住了她话中的一个细节。不是相信,不是为他们昭雪平冤,仅仅是记住。
假如真的像汝兰陵所说,曾经发生过一场极惨烈的战争,使得他们十七族不得不隐居在这样隔绝人世的地方,那样一段历史,只是被记住就够了吗?
第二天又是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来叫我起床,说准备出发。
这次同行的有十七位祭司,我本来想跟着汝兰族或者岐山族,但被安排到了同泽祭司的轿边跟随。
我还没能习惯起这么早,打着呵欠跟着他们出了村子。
出了村子就进了一道峡谷,往峡谷深处走时,我看到两边的山壁上爬满蔓生植物,头顶也被浓密的树影遮住,只有一线天光从缝隙间透下来。
沿着峡谷走了很久,视野才终于开阔,入眼是一个天然的巨大坑谷,环壁全是岩石,上面画着和当年在南山楼底见到的双子壁画,但这个却又有所不同。关于壁画的记忆我已经十分模糊了,究竟不同在哪里,我一时间看不出来。
脚下的地面刻画出一个巨大的法阵,虽然我不知其用,但能感觉到这个法阵里还残存着一些能量。
山壁上的植物有被清理过的痕迹,看来他们一直在保护这个祭坛。
祭司们一同立在壁画前,领着各自的族人,恭敬地行礼。
礼毕,同泽祭司走到最前方,其他祭司们分立两侧,他们一齐看着壁画,神色各异。
同泽祭司对我说,“外邦人,这里就是我十七族的祭坛,如你所见,这是我等始祖的象征,也是世人共同的先祖,天族。”
“天族?那是什么?比远古八族还要早的族吗?”我问。
同泽祭司面色一紧,“如今你们所谓远古八族,实为天族门下八彝。”
我自觉再提远古八族一定会激怒他们,于是缄口等她说。
同泽祭司娓娓道来,语调庄严肃穆,“太古之年,有龙生于天地之间,玄麟白鬃,育火焰之力。极北之地,冰壑与烈焰交融之隙,人类始祖由此而诞。”
这和之前焱仙给我讲的故事有点类似,黑龙,第一个人类,人类盗取了黑龙之力,然后繁衍出以后的人。
“始祖所生之地,生机断绝,荒芜不毛,故求取力量于太古之龙,得见太初之神。”
“等等……”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为什么我之前听说的是,人类盗取了黑龙的力量?”
我的话还没落地,就看到祭司们都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犯了大错却不知道的小孩子。我明白又说错了话,立刻住口。
“太古之龙,其名为——黑阎龙。‘黑龙’,是八彝的蔑称。黑阎龙赐予始祖力量,是太初之神的命令。但外邦的记载中,已经变了模样。”同泽祭司叹息一声,她没有再做解释,转身示意山壁上的画,“始祖获得黑阎龙所赐神力,开疆拓土,驱逐蛮兽。有山名青丘,上有灵狐化作人形,便是天族第一位祭司,就是这画中的二人。”
狐狸化人。
我感觉有些熟悉。我曾经见过有谁是狐狸变成了人吗?想不太起来。
我抬头看壁画,乍一看时这里的画和南山楼下没有区别,但仔细又发现不同。白色的雾和黑色的火将画面一分为二,一男一女共同虚抓画面中心的金球,黑鳞白鬃的龙盘旋二人周围。男人穿着盔甲,手中握着长剑,女人穿着黑色的长袍,手中握着权杖,看不出来有狐狸或者野兽的痕迹。从画面上看,金球是龙吐出后,赐予二人的。而且我记得,南山楼下的壁画里,人和龙是抗争的关系,但是在这张画中,人与龙是平和的,像是伙伴或者朋友。
“借助黑阎龙之力,人类得以驱逐毒蛇猛兽,立足大地。始祖选八人,赐名八彝,许另辟新族,司掌土地。又分十七门人,管战,兵,医,药,粟,稻,牲,猎,铁,工,羿,筑,建,礼,司,刑,名。有明君,贤臣,善民,良法,人族得以久延岁月,繁衍生息,免受饥寒病害。”
“后来,始祖背叛了神。”同泽祭司讲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她面色仍然平静,但语调里却透出非常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我难以分辨。“时至今日,我们早已不知缘故,但始祖确实行了逆天不悖之举。始祖集结了含我十七族在内共三十二名勇士,并天族全族人,向神发起挑战。”
讲到这里,所有的祭司都看向壁画,她们神情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有叹息,有悲痛,有悔恨,也有不解。
“但,始祖落败。”同泽祭司的声音低沉下来,“始祖被神所杀,天族溃败,八彝围攻残余天族与我十七门。天族守护之龙将十七门先祖送到此地,在最后一役中战至力竭。自此,我等居于此地,与外世隔绝千百年。”
“后,十七门各自繁衍十七族人,才有如今的局面。据前人所载,我十七族有无数子弟离开去往外界,极少有幸存归来者。他们得知,八彝一直在追杀天族残存,是故绝无可能放过我等。”
借助九幽十七族讲述的历史,我终于抓到了藏在世界背后的秘密。
这个名为天族的整个宗族,被从大陆的历史里彻底抹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连九幽十七族的名字都不被允许提起。
魂族追杀出现在大陆上的十七族族人,要将他们存在的痕迹一点不留地消去。古族和其他族参与了掠夺和残杀,所以古族拿到了汝兰族才有的鬼谷草,哪怕是已经枯死,也要继续留着。这是天族的罪证,也是他们的。
他们篡改了天族的历史,废除了天族的正当性,还要让世上所有人都将他们当做罪恶之徒来看。一切都是因为那场逆神之战,当他们举起武器向神发起进攻时,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始祖没有名字,他被万世万人记住的只有背叛者这个身份。他的族人和附庸也被视作罪人,永远只能囚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密林中。甚至连这些苦难都是正当的,因为他们的先祖行了逆悖之举,所以他们戴上了永远无法脱下的枷锁。
我能同情他们吗?他们是罪人的后代,他们的罪不是别人虚构栽赃的。可我又能心安理得地站在高地指责他们吗?就因为他们先祖的错,所以我们永生永世高他们一等,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无需正当理由地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我看向同泽祭司,试探着问,“你们恨始祖发起战争吗?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也许你们现在就不会这样。”
同泽祭司摇头。不只是她,其他祭司们也都没有认可我的意思。
“我们身为蒙受始祖余荫之后辈,既享其恩,亦受其过,无权指责始祖。”同泽祭司回答我,“事隔经年,始祖拼一族性命逆神而战,所谋已不可知。我等唯勿使其实忘尔。”
事隔经年。已经过去太久,他们身为战争的发起者的后代,连偿还的对象都找不到。在外界被强迫着遗忘他们的时候,他们选择了铭记痛苦的历史。
等等……
我弄错了一件事。那位始祖,不是在侵略和屠戮,而是向神发起挑战。他背叛了神,但没有违背人的道义。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后辈要一直承受着这样的罪而活着?
是神罚。神对于背叛者的惩罚,抹去名字,消除存在的痕迹,还要让远古八族无休止地追杀幸存者。
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那么痛恨被人类背叛吗?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天空,但这里的天空被树影遮蔽,于是也遮住了神的眼睛。
“这就是我九幽谷的隐秘,千年以前的过往。”同泽祭司又一次叹息。她走到壁画前,恭敬地行礼,其他祭司们也和她一起行礼。
我看着壁画,壁画上的双子分明一如初见,可却又变了。原本精美绝伦勇武骄傲的一男一女变得苍老憔悴起来,好像此刻连壁画都透出沉闷了千年的疲惫。
我伸手摸了摸后背,隔着衣服,摸不到那片纹身。
行礼结束后我向同泽祭司发问,“你们每个族都拥有不同的纹身力量,为什么你们却不知道始祖纹身的能力呢?是从前没有记载吗?”
同泽祭司怔了一怔,摇头,“并非我等不录。始祖未向任何人透露纹身之力。始祖陨落后,纹身再未曾出现过。”说到此处她看向我,“如今,即使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始祖的纹身,更何况出现在外邦人,尤其是八彝后人的身上。始祖选择了你,纹身的力量也只有你才能知晓。”
我回想起在东瀛见到的漫天金光,于是问,“我曾经在东瀛遇到一个妖怪,他告诉我有一个东西叫因果线,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几位祭司听了我的问题,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看样子,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这个纹身的力量,只是顺应那个赐予我纹身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