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杀了龙以后，异人们又贪婪地吞噬了这些龙的尸体，紧接着这批异人也褪去了动物的形态，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人类。

容佳在我身边看着这些景象，已经要疯了。她的手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她痛苦又愤怒地嚎叫，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随着最后一人消失在传送法阵中，法阵开始逐渐褪去光芒，最后只留下一根权杖，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然而到此还未结束。

另一批异兽扑了上来，它们践踏天族人的鲜血，踩着天族人的残肢，开始撕咬。还有一些异兽扑向龙的尸体，也想要分食龙的力量。这些啃食了尸体的异兽也开始出现变化，或长出龙角，或生出双翼，不约而同地变成了龙和凤凰的姿态。

还有一些异兽扑到了天族之龙身上，想要啃食天族之龙。

就在它们张口撕咬的时候，天族之龙忽然动了，它愤怒地咆哮起来，声音里带着彻骨的绝望和悲伤。它猛地腾空而起，挂在它身上的异兽来不及躲闪，咬着它的鳞片和血肉被带着飞到了高空，又被甩下去，从空中砸向地面，砸成一摊血泥。

天族之龙不知飞向了何处，它将这些野兽们的狂欢远远抛在了身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开始淡去，一点一点消失。终于，等这些虚影完全消失以后，露出了真实的世界，这里是一片深山中的密林，不知什么曾落在这里，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于是坑中的巨木全都被冲击震成灰烬。但随着时间推移，坑里又重新爬满了植被藤蔓。

那些尸体和人也都不见了，入眼便是容佳和胥，还有十七族人的灵魂。他们全都呆呆傻傻地看着天空，脸上的神情难以描述。

而在我们面前，在这个巨坑的中心，只有那个披着黑袍的人。他安静地沉睡着，被我紧紧地抱着，像一个睡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我小心地伸手，去探这个黑袍人的气息。

虽然很微弱，但他似乎还活着。

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刚才所见的画面还没有从我脑海里淡去，那种残暴可怖的屠杀景象，人们临死前的悲惨哭嚎，以及志得意满的异人们发出的大笑，全部交叠在一起，太过震撼。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断有嗡嗡的声音回荡，夺去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想容佳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作为天族后人，他们的感受一定比我深刻得多。

不需要任何人讲解，我也明白刚才所见到底是什么。那是天族首领向神发起挑战后落败，族人们遭到屠戮的景象。一直以来这段故事只是以苍白的文字存在于我的脑海里，直到我亲眼见到如此残酷的血腥景象之前，我都不敢相信竟然会惨烈至此。

当那位始祖落败，过去所有臣服于他的异人和异兽全都露出了锋锐的爪牙，将他的族人全部屠杀，啖肉饮血。

而那位大祭司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张开了法阵，才将一部分族人的性命抢救下来，送到了不知何方。那位守护天族的龙更是拼上了性命，才给这些人争取到了逃命的时间。

我看着怀里面色青白的天族之龙，少年模样的他却处处显出将死的征兆，他的体温寒冷如冰，双眼闭着，呼吸弱到几乎听不见。我的手因为脱力在发抖，尽管他的身体很轻很轻，我也觉得双手没有一点力气，快要托不住他了。

和我一同迎战他的十七族族人们围了过来，他们围着龙跪坐下来，神色庄严。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嘶哑，无力，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谢谢你……让我在最后，清醒过来……”

我意识到，是面前的天族之龙在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能更加用力地靠近他，想要把温暖传递给他。

“对不起……一直在阻挠……攻击你们，我……不愿意……但……不想……想……一想起……就很痛苦……”

他的嘴唇颤抖着，微弱的声音从一翕一合的嘴唇里飘出来，像风一样轻。

“我知道。”

恍惚中，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他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至少我知道。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眸是灰色的，像瑰丽的宝石一样美丽，却因为生命力的流失而黯淡无光。

“我……是他的灵魂……碎片。我……就是他……他亲手杀了我，就是在……杀死他自己……”

我猛的一震。

天族之龙，是那个巨大的黑阎龙的灵魂碎片……是了，那些被杀死的龙身上飘出的浑浊碎片飞向黑阎龙，就是黑阎龙在收回他的灵魂。

黑阎龙亲手杀死了天族之龙……是亲手杀死他自己？

这是何等残忍！

难怪，难怪那些人看到天族之龙出面应战时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他们都明白这对黑阎龙，对天族之龙来说，是无法想象的痛苦。

“很痛苦……他很痛苦……不，是……我很痛苦……杀死自己……”

从他冰冷的身体传来了颤抖，他似乎无法组织语言去描述那种感觉，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躯体的颤抖。

“每次……想起来……就痛得……要发疯……伤害了你们……对不起……”

“我们没事！我们都还活着！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没做错！”容佳忽然大声反驳。

我看到眼泪从她的眼眶里一颗一颗往下滚，她却倔强地擦掉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

少年看到她的样子，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

“绯，把力量……给你了……我感觉到了……你用她的力量……唤醒了我……”

他是在对我说话。

绯，是那位大祭司的名字吗？

我点头，表示回应。

“她的选择……很对……你……很干净……做的很好……”

他那双灰色的眼眸看着我，明明那双眼睛已经开始浑浊得看不清，我却感觉得到他在看我。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我试探着发问。

他闭上眼，微微摇头。

“已经……到极限了。我……该回去了……”

“不要！”容佳忽然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崩溃了一样哭喊，“不要离开我们！求你了！我们已经……已经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我说不出话。十七族的处境我明白，可是对天族之龙来说，他早已没有庇护族人的力量，这样的要求除了增加他的痛苦，又能带来什么？

天族之龙没有回答她，平静地看着这个哀哀哭泣的女孩，仿佛一家之长看着年幼的子孙一样。

他望向周围已经变成了灵魂的十七族族人。

“结界……困住了你们……让你们无辜……死去，是我……对不住你们……”

珏摇头，“不，只要能够偿还您庇护我们的恩情，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您没有来到这里，我们大概永远没有机会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犹豫一样，带着深深的叹息，说，“天族的……子裔，你们的血脉……被诅咒了……你们永远……不会被容赦，也不能……再回到……阳光之下……”

族人们都露出了悲凉的神情，但他们没有过多地沉浸于此。珏说道，“我们早已明白。”

得到珏的回答，他整个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再一次费力地呼吸之后，他看向我。

“萧族的……后人，告诉我……你的名字……”

“……萧红，我叫萧红。”我迟疑着回答。

“萧红……你要记住……你身上，有神的印记……又得到了……绯的力量……你是……天族千年来……唯一的希望……”

我有些茫然，“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为什么是我？我……”

他打断了我，“不要害怕，也不要……怀疑，你是……被选择的……只有当你……下定决心，你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在那之前……要积攒力量……不要过多地……思量，会……被发现……”

天族之龙的话像在我心里敲响了巨大的铜钟。

这些话，早已经在我的心里盘旋了很多遍，终于从他这里得到了肯定。

并不是我疑神疑鬼，而是事实如此。这是某种警告。不可以细想，不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暴露，否则会被发现。

我……一直在被监视着。

我向他点头，“我会小心。”

他似乎终于说尽了心里的话，身体开始变得沉重，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

“请……请等等，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被人类拖累，变成现在这样，你怨恨过他们吗？”我用力扣住他的肩，问出了那个扎根在我心里的疑问。

他好像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但他很快就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我……是被神……束缚着，强行割裂的……灵魂，我……无法违背它……可是，人竟然……可以做到，向他举起武器……我想……亲眼见证……那个结果……无论胜败……人类，做得很好。”

像是有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我原以为他落到这步田地，至少会怨恨人类，或者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乐于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同样期待着……你……萧族的，萧红……”他重重地闭上眼，用力地咳嗽了一下，仿佛喘不上气。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发生了些微的变化，好像有金色的光芒在之中流动，“我在……石柱上……等你，到神坛来……人类……”

这突然的变化让我脊背发寒。这一瞬间，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变成了另一个灵魂，不再是某一片碎片，而是那个完整的灵魂，那个在接天石柱上盘踞了千万年的黑阎龙本尊，借着这片碎片的口，向我下达战书。

当这句话的声音融入风中，我面前的这具身躯也开始消散，逐渐变得透明。

他闭上眼睛，这一次，再也不会睁开。

一片浑浊黯淡的白色灵魂从他消失的身体里飘出来，向着远方飞去。它要去的方向，是那座接天的石柱，在那之上，有一双拨弄人世的手，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那里也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在我耳边炸响。

我回头看，原来是容佳。

她跪坐在地上，抱着头，撕心裂肺一样哭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们活该这样？！凭什么！八彝凭什么！凭什么啊！”

她的哭喊像一把锥子，扎进了我的心脏，突突地疼。

“那些混蛋！毒狼！他们才该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这样啊！”

她语无伦次地咒骂，咒骂所有让她感觉不公的人和事。

十七族族人们静静地看着她，彼此都没有说话。容佳此刻的哭喊，也是他们共同的心声，所以没有人试图阻止她，也没有人能够安慰她。

我抬起手，想要摸她的脊背。可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感觉到眼前一黑，紧接着就万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