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昏睡中醒过来,但是身体和精神仍然疲乏得要命,好像连算1+1等于多少的力气都没有。
模模糊糊能感觉到有什么人在我身边,往我的胸口输一股凉凉的气息,像水一样,又像是在给我灌斗气。我勉强睁开眼,一片朦胧的视线里好像有一个影子在我身边晃。
影子大约注意到我醒了,向我伸出手,然后用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很轻很轻地点我的额头,冰冰凉凉的非常舒服。
很快,这股清凉的感觉就把我意识里的模糊驱散了,视野变得清晰,我渐渐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才发现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拿着一个用布包起来的小袋子在我的身上轻轻点敷。
“我……咳……这是哪?我怎么了?”我问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没有回答我,还在拿布袋子给我治疗。
但从旁边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平静温和,“这里是同泽寨。”
我偏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汝兰族的祭司,汝兰陵的母亲。
“额……汝兰……祭司,您怎么在这里?”我有些尴尬地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她看出我的局促,宽慰我,“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谨。”
我环视一圈,果然,一个小房间里只有她和另外两个小姑娘。一个小姑娘在捣药,另一个在给我敷药。
“谢谢您照顾我。我怎么回来了,发生了什么?容佳他们呢?还有其他族人的灵魂呢?”我迫不及待地张口问。
汝兰祭司回答,“容佳和胥把昏迷的你带回寨里,和许多前人灵魂一起。所有人都平安无事。你的灵魂有透支迹象,被安排由我来治疗。”
说到这里,给我敷药的小姑娘收起了药包,去找那个捣药的小姑娘了。我的视线也跟着她飘过去,看她在桌子前仔细地打开药包,清理掉里面的草药,又重新装上新的药。
被她敷过的地方有淡淡的清苦味道,但又很好闻,于是我问,“这是什么药?闻起来好舒服。”
“是鬼谷草,在我们汝兰一族的山寨附近生长,有治疗灵魂的效果。你感觉好些了吗?”汝兰祭司回答了我的问题,又问我身体状况。
我点点头,“嗯,好多了。”听她说到鬼谷草,又想起汝兰陵和源东君的往事,于是我偷偷看她的表情,但她神色非常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幸而这时候有人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一个脑袋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像要往里瞧有没有人。
“是容佳吗?”我一眼认出来。
被识破的容佳扮了一个鬼脸,嘀咕一声“怎么这么快被发现了”,然后低着头走进来,先向汝兰祭司问候,“祭司大人。”
汝兰祭司淡淡一笑,说,“萧红已经好了很多,我先同毋妤说一下,你陪陪她。”说着就起身,带着两个小姑娘离开。
容佳低着头不敢造次,等汝兰祭祀离开,才到我身边坐下,“你怎么样?好点没?你可是昏了整整三天啊!把你从山里拖回来真是累死我了!”
我带着歉意笑了笑,“辛苦你。你看起来恢复的挺快。”之前她在天族之龙离开的时候哭的那么难过,现在倒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看到她这么快就打起精神,我也感觉有些心安。
容佳猜到了我的意思,撇撇嘴说,“哼,小瞧我?我不会放弃!我一定要让我们十七族重新回大陆去!那些可恨的家伙,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不想对她这番豪情壮志多作评论,就转了话题,“玨,还有其他族人呢?也一起回来了吗?我是怎么回到这里的?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
容佳恢复了一点耐心,“你一下子倒下去,把我们都吓到了。他们是灵魂不能碰你,只能我和胥把你扛回来。你放心,他们都跟着回来了,过几天我们就要给他们举行魂葬。”
“魂葬?”
“让他们的灵魂回天上去,永远安眠。他们被困在那个地方几百年,该走了。”谈起族人的灵魂,容佳的神情有些低落,但她很快又精神起来,“祭祀们都同意你可以来参加,你可别在葬仪上乱说话。”
我点头答应,“谢谢,我会小心的。”
容佳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我们的祭祀说,在我们从光坠之地回来之前,所有的族人都感应到了大祭司的呼唤,为光坠之地的我们祈祷。那个时候正好是我们被天族之龙打得到处跑的时候!是大家祈祷的力量传到我们这里了!”
我听容佳这样说,就回想当时的景象。的确,当时我感受到了来自不同人的庞大力量,这些力量毫无阻碍地为我们所用,才让我们勉强抗下了天族之龙的火焰,并且成功让他恢复清醒。
于是我点头,“嗯,所有的族人,都在和我们一起战斗,为了帮助天族之龙。”这种万众一心的感觉,是我在大陆时从未感受到的。
容佳看向窗外的天空,“虽然没有救下天族之龙,但是我们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不能出去的原因。我是不会认输的,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能够回到大陆去!”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层层树影遮掩了天空,也挡住了神凝视这里的眼睛。
我又在这里修养了几天。汝兰族给我用的鬼谷草好像真的有奇效,内服外敷几天以后,我感觉我的灵魂清澈了不少,很多迷蒙的感觉都淡去了,有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透彻感,仿佛放下了心里积压的全部重担一样。
到了举行魂葬这天,一大早容佳就把我拉起来,给我换了一身墨蓝色的衣服。
葬仪过程有些繁复。首先在同泽寨里,灵魂们要向族人告别,然后由祭祀和几个同族人一起张开一个法阵,洗涤灵魂未了却的遗憾,又用一种植物的枝叶沾上特殊的草药调和出来的药水,给每一个灵魂撒上。听容佳说这叫净魂,是让灵魂恢复到最干净的状态。
等净魂仪式完成后,由祭祀和族人们带领灵魂去到那个绘制了始祖壁画的祭坛,所有灵魂都会在始祖画像面前接受最后的祝福。最后,由同泽族祭祀开启一个法阵,所有灵魂进入法阵中会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并把灵魂中蕴藏的最后的能量撒向整个九幽谷。这表示已故之人的一切仍然泽被着后世子孙,以及他们生存的土地。
我作为特许的贵宾,可以以异邦人的身份参加如此重要的仪式。
我看着这些族人为了送已故的灵魂回归而忙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在几年前,我懵懵懂懂,万事不知的时候,接受了汝兰族赠予我的一份厚礼。在今天,这段交织的因终于结出了最后的果。而我在这九幽谷里所见所闻,都将成为接下来另一个果的因。这个世界就是以这样因果交织的方式不断向前延伸,编织出一个和所有人密切相关的未来。
这些从光坠之地存活下来的灵魂,他们经历了长达百年的光阴,他们的亲人早已离去,连他们彼此之间都可能间隔几十几百年,也没有可以告别的人。在他们的灵魂里,那段被掩埋的过往就是他们最深的遗憾,这遗憾就连他们的祭司也无法抚平。
负责净魂仪式的是玑曷族的祭司,这位年迈的老人在面对着这些灵魂们深处的憾恨时,露出了无能为力的神情。
同泽祭司提议,由我开启始祖的纹身,以大祭司的身份来为他们净魂。这提议让我不知所措,但所有祭司们都同意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
当我开启了始祖的纹身,借始祖的力量走进这个净化灵魂的法阵时,我感觉到一股温暖从心底蔓延出来,就好像一双温柔的手正在抚慰我们。
我毫不怀疑,这是大祭司的力量,她在看着她的子孙后裔,抚慰每一个子民灵魂的伤痛。
不只是我,族人们的灵魂也感受到了这份温柔,就连身在场外的其他族人,也虔诚地低下了头,向着我的方向行礼。
我看到,那些族人们浑浊的灵魂逐渐净化,盘踞在灵魂中的污浊悄然消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的子孙们都仍然信仰她,爱戴她,以能得到她的庇护为荣。
我拿起洒水用的树枝,从药水瓶里沾了一点药水,轻轻地撒向灵魂们。他们一直虔诚地低着头,以一种双手压肩的姿势,向我行礼。每当我将净化灵魂的药水撒向一个人,他便会用古语向我说,“感谢大祭司”。
净魂仪式结束后,同泽祭祀带领他们去往祭坛。在他们的要求下,由我开启始祖纹身,走在最前列,这已经与我刚刚进山谷时的地位大不相同了。
到达祭坛后,我站在这些灵魂面前,同泽祭祀念出古老的祝福。她的语调柔和又平静,像水平缓地流过江河。我则扮演着大祭司,以大祭司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同泽祭祀开启了灵魂回归的法阵,族人的灵魂一个一个上前,进入法阵之中。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一直在看着我,当她走进法阵里时,她的面颊流下一滴眼泪,带着微笑消失在法阵里。
最后走上前的是玨,他也一直看着我,对我说,“谢谢你,让我们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够感觉到大祭司的恩泽。”
我无法以大祭司的身份回答他,只能点一下头。
他走入法阵中,闭上眼睛。他的灵魂在法阵里慢慢变得暗淡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所有的灵魂之力汇聚在一处,笼罩了整个九幽谷,又像是雨落一样融入这片深邃的深林。
祭司们用喃喃的声音念诵着古老的悼词,祝福这些灵魂,哀悼他们的离去,也为后世千千万子孙祈福。
魂葬仪式结束以后,同泽祭司将容佳和胥叫到了同泽礼堂,仔细问了有关天族之龙的境况。我们尽可能详细地复述了当日所见。
同泽祭司听过,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只是叹了口气,说,她会命人将这些真相写入十七族志,永世为后人所知。问过天族之龙,她又问我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正好也想找人商量一下,就和她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对天族之龙所说并无怀疑,但我感觉得到,无论是神还是黑阎龙,都在引导我前往神所在的地方。也许那里就是我最终要到的目的地,我一定会去,但我想在那之前做足准备。
同泽祭司提议,让我了解一下他们十七族所长,或许可以知道一些有用的术。
对这个提议我很感兴趣,但我担心过多地知道他们的能力是否会对他们不利。同泽祭司宽慰我不必担心这些,尽管取我所需要的就好。
于是在同泽祭司的指引下,我先后和其他的祭司们都做了深谈,大致了解了每个族擅长的能力。十七族的能力各不相同,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玑曷族和汝兰族,我想学习一些治疗的能力。
玑曷和汝兰的祭司安排了两位中年妇人来教导我,她们根据我的水属性斗气,选择了几个比较容易上手且效果不错的治疗术。容佳这个闲不下来的小姑娘还跑来监督我学习,顺便教了我几手拳脚功夫。
在这里学习了一段时间,又修养得差不多了,我才拜别他们。容佳和胥带着我去了每一个山寨,我一一向那些祭司和住在那里的族人们拜别。
他们又送我出了山,一直走到露华村。
在露华村村头有一间小亭子,容佳说,这里是他们送别外出族人的地方。所有想要去到外面世界的族人,都会在这里和亲人告别。
我看到她望向外面的目光踌躇满志,就问容佳,“你还是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吗?哪怕天族之龙已经告诉你,你们被诅咒了?”
容佳哼了一声,“我是不会放弃的!等我修炼得再好一点,我就会去!”
我看着她那骄傲的神情,回想在这里几个月的奇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已经见过了十七族的生存现状,也亲眼见到了那段残酷的历史,似乎我应该为这些人做点什么了,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只有迷茫?我该做什么?我掌握着什么?我是谁?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八年,对它仍然心怀恐惧。
这个世界很糟糕,可是这种糟糕似乎只是对这些弃民而言。在这片被神遗弃的角落以外,整个斗气大陆仍旧欣欣向荣,斗气的文明昌盛繁荣,每个人都像被滚烫的沸水烹煮的豆子一样在锅里拼命地翻滚,一代又一代人的斗争似乎永远不会断绝。
如果要为了九幽谷十七族这些人颠覆掉整个大陆的秩序,我萧红有这个能力吗?我是什么东西?
就算做到了,对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千千万万个人而言,我也是千古罪人。阻止一个人,一群人或许可以,可我真的能和整个世界的意志对抗吗?我又凭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迷茫,胥忽然开口了,“萧红,你不是我们,没有必要为我们拼命。”
他刚说完,容佳就瞪着他,“你说什么呢!”
我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胥继续说,“改变是痛苦的,改变必然伴随着代价。我可以接受继续现在的生活,我们所有的族人也可以,我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几千几百年。外面的人,早就已经不希望再看到我们。他们不愿意被改变。”
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当这样残忍的话由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悲凉。
容佳也沉默了。她低下了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张了一下嘴,想接他的话,可是任凭我怎么努力,脑子里也蹦不出一个词。
胥似乎也因为现状而感到悲哀,但他似乎有别的想法,不同于容佳希望立刻能拯救所有族人的想法,“你不是我们,不需要用我们的眼睛去看世界。你在我们这里听到的,只是我们的话。既然大祭司和天族之龙都选择了你,你应该再多听别人的话,或者,去见一下黑阎龙。等到那个时候,再做决定。”
胥的话点醒了我。
倒是容佳立刻踹了他的腿,“你!你在帮谁啊!你怎么说话!什么叫我们的话,难道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难道祭司们记录的书都是假的?”
胥怎么安慰容佳的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满脑子都是胥刚才说的话。
是的,即使这里发生的就是真相,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一件事,就像在东瀛岛上的面具大王一样,都只是某个地方的某一个族群的缩影。只是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我还要再看得更多,更远,才能找到接下来的目标。
想到这里,我的决心开始变得坚定起来。我谢过二人,转身向山外走去。
容佳和胥的争吵被打断,声音消失在丛丛树林里,但很快就从背后传来她斗志满满的高呼,“以后记得回来找我们!那时候我一定会让族人们去到外界的!”
我回头看她,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仍旧如初见时一样清澈。
按照容佳指示的方向,从露华村一路沿着山道往下山的方向走,走个三五天就能够找到大陆最西边的一条官道。从官道往东北方向继续走,是一座边境小城,好像叫什么罗根还是罗藤城,反正不重要。从这个城继续往东北,能看到一座更大的城市,大概是叫基洛还是洛基,反正也不重要。在这座什么洛洛城里有飞鸽可以坐,可以直接飞到南部的三大帝国。
唯一的问题是,我恐高。
而且我也不打算回三大帝国。我要去的地方在大陆北边,不论是母亲让我去找的太极滩,还是那个神和那个黑阎龙在的什么神坛,都是在北方。
所以我在摸爬滚打了几个月终于摸到洛洛城以后,找人打听了一下路就直接往北方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