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你让我去戳成国公的鼻子干什么。就算我把整个角斗场掀了,你也没办法从中得利不是吗?”我问。
安国公却说,“要想搅乱局势,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只不过恰好是你在这个时机站出来,孙某顺手推了一把罢了。”
“你要搅乱局势做什么?”我问。
安国公没有直接回答,“萧红姑娘,在角斗场拒绝你以后,发生了什么?”
我摇头。后面的事情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有门路去打听。
安国公也不回答,带着我出了闭关之地,往地上走。
到了湖心阁楼上,他一径往阁楼顶上走。
跟着他上到顶楼时我才发现,王婉然一早就等在这里。
安国公上去,拉住王婉然的手,“一见美人,烦恼全抛。果然人生就是要有美人相伴才算完满。”
王婉然巧笑倩兮,“国公爷总爱这样哄人。”
安国公作认真状,“怎么是哄人呢?我可是句句出自真心。”又拍了拍她的手,“这些日子让你替我应付外人,真是辛苦夫人了。”
王婉然微微欠身,“妾身自该如此。”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一个细节。因为安国公闭关的缘故,他们两个人其实应该很久没有见了,但对话中完全听不出来这一点。
安国公说,“今天难得高兴,把我的好茶叶拿出来,萧红姑娘也尝一尝。”说着就在桌前坐下。
王婉然去捧了一个小罐子来,烧了水,开始泡茶。
一边喝茶,安国公就问,“夫人打理阖家上下,可有遇到困难?要是那些下人们不听话,夫人也不必脸太软,该治的就要治。”
王婉然笑着说,“妾身过去虽未当家,好在这家不大,倒也不难。不过国公爷可该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意了。”
安国公忽然严肃,“怎么?”
王婉然倒了一杯茶,放在安国公面前,“前些日子,月阁起了大火,将整个牌楼都烧掉了呢。”
安国公一拍大腿,“哎呀,真是大损失。”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一点肉痛的神色也没有。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夫人如何处理的呢?”
王婉然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妾身才看不惯这风月场所,要是国公爷再去那里流连,叫妾身守空房可怎好?”
安国公忙说,“夫人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岂会弃夫人于不顾?既然夫人不喜欢,月阁不要也罢了。”
王婉然先是捂嘴笑,笑够了才说,“纵火之人,皇帝早已拿着了,想来不久就要问国公爷原委。”
安国公继续喝茶,“不急不急,俗事哪有美人要紧。”说完又扭头看我,“萧红姑娘这些日子想必是累着了,早些去休息吧。”
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我也不想跟这两只狐狸在一起,赶紧起身,行了个礼,转身就跑。
已经上了成国公的黑名单,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城里乱窜,只好待在安国公的府邸里发呆。
柳叔被安国公叫回去了,似乎有任务安排给他。我就算问,他也不会回答我,干脆当不知道。
我现在比较想了解外面的动静,成国公有哪些安排,淮国公又在做什么,可惜半点获得消息的渠道也没有。
安国公虽然突破成了斗圣……半圣,但我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爱调侃人,而且跟王婉然照旧你侬我侬。
偶尔他心情好还会把我叫过去一起喝茶,不过叫上我的时候,王婉然都不在。我感觉这家伙可能是真的在担心我会把王婉然从他身边抢走,防我比防曹贼还甚。
看他慢悠悠斟茶,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我盘算着怎么能从他身上套点话出来。但是以我的水平,如果他不想被我知道,我是一句话也套不出来的,干脆闲聊天,看看他愿意透露给我什么吧。
于是我问,“你,喜欢王婉然吗?”
安国公回答得毫不犹疑,“喜欢啊。”
“为什么?”
不料他反问我,“萧红姑娘认为,喜欢一个人,是人生大事吗?”
我想了想,摇头,“当然不。”
安国公难得的正经,似乎回答这个问题是相当认真,“可你却将一份好感看得如此之重要。我喜欢王婉然,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也喜欢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合作伙伴。”
我意识到可能是他会错了我的意思,忙补充说,“我说的是男女的那种喜欢。”
安国公继续一本正经,“是啊,我可是把你们都当做平等的女人来喜欢的。”
“那你的喜欢也太廉价了,就跟倒茶一样,倒一杯递一杯,对方不喝就泼掉。”我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嘲讽他。
没想到安国公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非常认真地反驳我,“喜欢一个人,本来就应当同喝水一样自然,否则,怎么向对方表达你的好感,怎么让对方感受到被你喜欢着呢?”
我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把喜欢这种情感看得无比神圣重要,不敢轻易表达,并且羞于承认,那么你喜欢的人早晚会跑。学着随意轻松一些,坦然地让对方知道,以真情遗贵人,岂不更好?”
我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感觉一股气堵在喉咙里出不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让对方一定要知道吧?”
安国公忽然叹了口气,“如果真这么想,只会积爱成恨。人憋久了,是会憋坏的,该说则说。下次碰到有好感的人,要抓紧啊,不然他就又跑掉了。”
我感觉被踩到了尾巴,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为什么要加又啊!”
安国公笑嘻嘻地拍了拍我,“不是爱而不得憋出病来的小孩,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我恨不能抓起茶杯照着他的脸泼上去。
抓住茶杯的一刹那,我忽然有点恍惚。
当初在南山楼下,也是这样一个老顽童,和我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逗得我又气又急地跳脚,差点把一碗水泼在她脸上。
我松开了抓着茶杯的手。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以为我都已经放下了,可是在刚刚那一瞬间,回忆突然抓住了我,猝不及防。
“……萧红姑娘?”
安国公的声音突然把我拉回现实。
“啊……抱歉,我走神了。”我赶紧说,同时甩了甩头,想把自己的意识从虚空中捞回来。
安国公若有所思地说,“看来,萧红姑娘的经历,并非你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你刚刚说,我是合作伙伴,王婉然是美丽的女人,你都喜欢,那为什么你娶了她,没有娶我呢?”
安国公被我问得愣住了,“啊呀,原来萧红姑娘对孙某有心,竟是孙某怠慢了。既如此,孙某这就去安排,定然不会委屈了萧红姑娘。”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去,“呸呸呸!”
安国公也不深究,就在那忍笑。
我低头思索还有什么话题能让他多讲几句,没想到他主动问我。
“萧红姑娘,之前从外城进来,一路上见了哪些风光?”
我一想到住在外城的那些行尸走肉,就对面前这个富贵公子没什么好气,他居然还敢主动提,于是我毫不犹疑地呛回去,“还行,也就是满地的死人,在内城可不多见。”
安国公叹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是啊,久居高位,渐渐地就不再把他们当做人,自然也对他们的生死无感了。”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这话说的,好像只要你在乎,他们就不会死了一样。”
安国公笑了,“难道在乎,反倒不如置之不理了?”
我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关心要是只挂在嘴上说说,那还是省点唾沫星子的好。”
安国公反问我,“萧红姑娘认为,怎么做才算是有效的关心?”
我张口就要说推翻三座大山,猛的一下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就是三座大山,赶紧把舌头咬住了。
我回想起以前学习的近代史,书上说,清末民初,洋人为了推广火车而在京城修建铁轨,惹得太后大怒,认为铁轨路经“龙脉”会影响皇权稳固,并且外敌入侵能乘着这些火车进攻。后来太后为了彰显洋气,却惧怕汽笛声,就让几十个太监拉人力火车,滑稽的场面惹得一众外宾忍俊不禁。不仅皇权腐朽不堪,就连百姓也愚昧混沌,当洋人修建的蒸汽火车隆隆开动时,百姓们以为是妖魔鬼怪,惊恐之下纷纷冲进衙门告状,不得已拆了铁轨才平息民情。
面对这样麻木的百姓,当年的先烈们是怎样做到开启民智,教化民众,带领四万万国人一同抗击外侮,重建家国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时的我已经生活在一个太平年代,人人读书识字,吃饱穿暖,那些惨痛的历史只是书本上的一行行字。当我亲眼所见,真的有这样以百姓的骨血和灵魂筑成的雕梁画栋宫殿廊舫亭台楼阁榭宇轩堂,以及那些鼎炉一样被抽干了的僵尸们时,才知道先人们做的事情有多么伟大,而我是何其幸运,又何其愚蠢。
安国公看我许久没说话,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从萧红姑娘的眼里看到了迷茫,只是不知是对道困惑,还是对术有不解。”
我问,“道是什么,术是什么?”
安国公答,“依萧红姑娘所想,让那些人们脱离苦海是道,如何去做是术。”
我愣了一下,“你该不会是真的想要拯救他们吧?”
安国公不答反问,“难道萧红姑娘与我不是同路人吗?”
我越发不明白了。同路人?他和我是同路人?他算什么同路人。
“你是无度天国的国公,是异姓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是坐在民脂民膏堆成血肉墙里的异格,在你眼里那些躺在地上的僵尸甚至未必能称之为人。你为什么觉得你会与我是同路人?”
我毫不客气地讽刺他。
安国公露出了费解的神色,“萧红姑娘为什么只以身份就拒孙某千里之外?”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你生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和我的成长环境、经过的大事小情都不一样,你总是站在你的财富和权力的角度来看人的,我不相信你能想象得到一个一日三餐都吃不饱饭的人应该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安国公却笑了,“萧红姑娘也并不受腹饥体虚困扰,怎见得就能想象得到?”
我说,“我喝过他们用剩菜剩饭熬出来的汤,我和他们同一桌吃同一床睡。我不需要想象。”
我明明说得那么认真严肃,安国公却一直在笑,“萧红姑娘对同路人过于执着了。但凡有心,便可同行。只不知路行几远,道不同时,自然就分开。”
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如果心不够坚定,早晚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甚至反过来成为互相敌对的人。开始的时候都指天说地地发誓,等功成名就了就开始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算计。甚至有的人等不到功成,只要路线不统一就脱离队伍。正所谓左翼无限可分,相较于固守,开拓新路总是更加迷茫和激进,也更容易产生分歧。连同一阶级的无产者都难说能一条路走到底,何况这个安国公可是代表着压迫和封建的统治者。
看我有不同意见,安国公没有急于立刻说服我,反而点出他想说的关键,“萧红姑娘,术有不同,而道只唯一。你执着的是术,而非最终之道,不是吗?”
我习惯性地想说不是,但转了一个弯后明白,好像他说的是对的。
无论戊戌变法也好,洋务运动也好,进步的也好保守的也好,这些前辈都是在为建立一个更好更强大的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在努力。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手段。
于是我问他,“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是真心想让那些人摆脱现在的生活?如果他们得到一分,你们这些人就要失去一厘,不抢走你们的财富分给他们,就不可能改变现状。”
安国公大概是看我上道了,终于点头,“原来萧红姑娘担心的,是我舍不得手里的富贵。”
废话。
我只想给他翻一个白眼。
而且我也想听听看他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富贵公子哥,看见一个从穷鬼堆里走出来的人质问他的善心,他要怎么回答?
说富贵如云烟,自己根本不看重?说再多的金钱也比不上人命?还是说江山社稷可轻,只有民生为贵?
安国公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他收了笑,正经地看着我。
“萧红姑娘,倘若有一国,五十者衣帛,七十者食肉,数口之家无饥馑,斑白者不遗于荒野道旁,其国之财,必藏于民,君与臣者,不留十一。”
说实话,他能说出这段话,着实让我惊呆了。
安国公回答了我的问题,转而问我,“不知萧红姑娘,可否助孙某将无度天国建成真正的理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