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药草,需要灵魂和血肉来养,能结宝石一样的红色果实。”茨木童子漫不经心地说起一个诡异的故事。
“你吃过那种果实?”我问。
他低眉看着我,嘴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我是被抓去养花的。”
“啊?”我一愣。在我的概念里,茨木童子是个很强大的妖怪,源家这种降妖家族都拿他没什么办法,这么强大的家伙,是怎么会被“抓去养花”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没有力量。抓我的是谁,也不记得了。总之我被带到了花面前,上面的宝石,已经有婴儿头骨大了。”茨木童子继续说,虽然是讲自己的故事,但是毫无感情,像是一个没有干系的旁观者。
婴儿头骨大小的果实,需要吞噬多少人的灵魂和骨血?我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不知道。”茨木童子回答得很干脆。
“那,养这个花到底做什么用?难道只是被养着就能有效果吗?”
“哼,我怎么知道你们人类在想什么。”茨木童子冷哼,“养花的办法,是让活人把花吃下去,被花抽干,再开出新的花。他们把花喂给我,在那之后,就记不太清了,像是掉进全是血浆的炼狱,很多灵魂和破碎□□围过来,互相攻击。我就杀了他们,来多少,杀多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哪,总之看到了很多尸体。”
他讲得既诡异又模糊,我并不能整合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他是被强行喂了一种诡异的植物,然后就失去了控制,杀害了很多人。
“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那些人,那个花,还有吃了花以后发生了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茨木童子重新把酒倒满,满脸无所谓,“谁知道。之后人类就开始叫我‘罗生门之鬼’,恐惧我,又想我死。”他饮尽杯中酒,然后低声骂了句,“无聊的家伙们。”
在旁边默默听完了整个故事的源东平发话了,“我曾经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我转向源东平。
源东平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把声音压得很低,“除了源氏,东瀛还有其他阴阳师家族。有一个家族,族中出过一个叛徒。他的名字已经被抹去了,但他的故事被记录了下来。传说他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可以夺走人的灵魂,他借此杀害了很多人。后来他被发现的时候,连完整的身体都没有,那个东西也不见了。大家都认为是他自己也被那个奇怪的东西吞噬。”
“有可能是同一件事,时间对得上吗?”我问。
茨木童子懒懒的,似乎不太想深追这个话题,“早就忘了。”
源东平也摇头,“只知道是在三百多年以前。甚至连这个人的出身、他得到的东西是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如果这两件事是同一个故事,倒还是因果报应了。不知为了实现什么目的,戕害他人的无名者,最终被自己辛苦培育的法宝害死。而遭到戕害的恶鬼却终结了罪人的恶行。
“真是不可思议,人想要害妖怪,却被妖怪杀死更多人。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让我所坚持的正义和善良都显得那么多余。”我有些失落,说出了丧气的话。
源东平却安慰我,“萧红君的顾虑太多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做到完美的,只要我们还是人类。既然身为人,只要无愧于身为人的身份,就已经是很好的了。人与妖怪之间总有异族的仇怨,正义与邪恶,也只是站在我们自己的立场而产生的罢了。对于所有族群的人而言都正义的东西,在这世界上是不存在的。”
我抬头看他,“可是,如果不能公平,又怎么服众,怎么平息仇怨?假如,我是说假如,茨木童子怨恨源氏砍伤过他,不死不休,他既杀人,源氏又追杀他,不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吗?”
茨木童子笑了,“你还真敢说啊。”
源东平也有点紧张,但还是摇头,“萧红君,你看过大海吧?”
我点头。
“大海上,总有风浪,永不停息。海水总在翻涌波涛,可不是每一朵浪花都能一直翻涌下去。从不因为一朵浪花的消失,就认为大海应当永远平静了,也不会因为今日起了波涛,就永远不再出海。人世间也是一样,放眼望去,每时每刻都会有斗争正在发生,有无数人在这一刻出生和死去,就如大海被风吹起波涛。但它依旧存在,并且将永远地存在下去。”源东平娓娓道来,他平静的声音抚平了我心中的不安和焦躁。
他重新在杯子里倒满酒,又给茨木童子也满上,然后拿起杯,“人与人的相遇,就如在茫茫海上碰见的两只小船。此刻的烦恼之于大海的广度是何等渺小,所以每一次相会都如此珍贵,应当隆而重之地庆贺,才能不留遗憾地分别。如此一来,即使有仇怨和悲伤,也留下了足够的欢乐与幸福,我们因此是而为人。若是在战场上相遇,我必定举起手里的刀。但此刻在花下,诸君共饮,那么便不存在人与妖怪的分别,只是一同饮酒的挚友。”
“说的好。”我把藏在手心里的酒杯递过去,“为这番话,我也该敬你一杯。”
源东平带着笑替我满上,“我见识浅薄,方才所说也只是一人之言,不能放诸他人身上。萧红君只管坚持自己的信念就足够了。”
我说,“和你谈话,我已经清明了不少,真该谢你。”说着就用杯子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正如源东平所说,人世间纷争永远不会停歇,没有必要因为某一刻不安宁就认为世界末日到来,也不必妄想某一场争斗平息就再不会有纷争发生。我不可能按住每一场斗争的双方,我要做的仅仅是将搅弄风云的那只场外的手抽离,让大海回归它本应有的自在模样,让它自然风起云涌又风平浪静。
当那只手消失以后,纵然再如何斗争,都不与我相干,我不制定规则,也不执行法度。我也只是遵守规则的一个普通人,是风浪里颠簸的一叶小舟。
我不是神。
赏花会是怎么结束的我完全想不起来,只知道我居然喝两口清酒就能醉得不省人事。
焱仙告诉我,我跟源东平聊过天以后心情特别好,连喝了好几杯。源东平还想给我倒,没想到我突然咕嘟一声倒下去睡着了,把焱仙和源东平都吓了一跳。
无奈的焱仙只能背着我回了屋子。
听说赏花会结束以后,茨木童子又被源氏家主请过去,两个人深谈了一番,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结束了赏花会,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也该离开了。
我与焱仙不能在东瀛滞留太久,茨木童子是妖怪,待久了也会出事。赏花会结束以后,我们就向源东平告别,准备离开。
源东平带我们向源家家主面辞,家主虽然对我们很有意见,但自始至终没有为难过我们,又嘱咐源东平送我们离开。
源东平一直领我们出了源家,送到神都城门口,我让他回去,不必再送,他却很是不舍。
“萧红君,此次分别,不知会否再见,千万保重。君助我源氏颇多,无以为报,本次略尽主客之宜,皆因鄙舍寒微、行将仓促,实在不成样子。日后若有缘再会,万莫嫌弃我辈德行浅薄,还到源家来坐一坐,便是我等荣光之至。君有远大志向,非燕雀之力可以相助,祝愿君一切顺遂,武运昌隆。”
我说不出他那么漂亮的话,只能道谢一两句,便与他郑重道别了。
离开神都,我又问茨木童子要去哪里。他只说自己并无定居,不过是随遇而安。
我没忍住嘴欠,打趣他,“会不会再一觉醒来又发现一只女子趴在你身上?”
他气得笑出了声,“那就抓你回来做夫人,好让她们知道我已有家室。”
我拍了拍他,“哎呀,妖怪不是不在意什么结婚成家嘛,你也学着放宽心。再说了,万一有了孩子,你也干脆收收心,老婆孩子热炕头,好过在外流浪嘛。”
他看我越说越过分,直接把我一提溜,“好啊,那你就跟我走吧。”
焱仙赶紧伸手来拽我,把我往回拉。好在茨木童子没真的使劲,焱仙一拽他就松了手,我才安稳回到地面。
“算了算了,你这个人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我半是好笑半是怂。
“我不是人,是恶鬼。”茨木童子眼皮都不抬。
“好的好的恶鬼君。那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我挥了挥手。
听到我这句话,茨木童子忽然盯住我。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洞穿了我,仿佛看破了我的命运一般。
他忽而严肃了些,“不必再见。你不会回来的。”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却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喉咙。
“东瀛人,说武运昌隆,是祝愿出征的武士能获得胜利,平安归来。你没有回来的可能。”茨木童子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能够确信,这的确是恶鬼的眼睛,“但你该去,做你想做的事,哪怕牺牲也不要回头。想清楚,在下决定之前。”
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多谢。”
他说完这番话,转身就离开了,挥了挥手,示意我不必再跟上。
焱仙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英鸾,不用听他说的,现在的你是神使,你不会死。”
我回头看向焱仙。他依旧是那副纯良天真的表情,黑色的眼睛里只有干净单纯,仿佛从来不曾设计陷害我。
纵然我有千万句话,也不想对他讲一个字。
“我们走吧,东瀛不是久留之地,回大陆。”我往港口的方向走去,抵达港口还有好几天的路。
返程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要在港口多等几天的准备,没想到去朝禅城和去万流城的船不是一班,万流船多,马上就能出发。
我忙买了去万流城的票,乘船返回大陆。
回程路上依旧晕船发作,这次比来时还要严重,我躺在船舱的床上,根本起不来,一起来就要吐。
焱仙坐在我旁边给我涂晕船药,一脸关切又一脸好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明明是神赐的身体,却还保留了身为人时候的不便。又是恐高,又是晕船,要不让神给你重新调整一下?”
我太阳穴疼得厉害,根本不想理他,“不要。你管我呢,我爱疼,我乐意。”
焱仙哭笑不得。
等晕船药起效果以后,我才觉得好受了点,正闭着眼睛养神,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焱仙去开了门,听不清说了什么,等他走回来,告诉我才知道,是船长请我们两个去一趟。
“什么情况,遇到海难了要把我们两个丢下去?”我忍着头疼挣扎着坐起来。
来请我们的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船长请你们二位到会客室,应该是有话要讲。”
焱仙扶着我起来,跟着船员走到会客室,打开门以后,我就明白了。
坐在里面的不只有船长,还有占卜师。
这个占卜师有点面善,看着像以前见过。考虑到这是东瀛和万流之间往返的船,或许正是以前那个占卜师也说不定。
他看到我的时候,站起身来,“果然没有认错。许久不见了。”
他一起身,船长急忙也跟着起身,有点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似乎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我于是问,“确实很久没见。怎么突然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占卜师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叹息一声,“也并无其他意思,只想着故人相逢,如果就此别过,未免有些遗憾。应当见一面。”然后示意,“二位请坐吧。”
我和焱仙分别落座,占卜师本想为我们倒茶,船长赶紧拦住了,“我来吧。”然后把茶壶接了过去。
占卜师捧着茶杯,有些感慨,“我看到了你身上的光芒,比从前明亮许多。想来你已经十分明白了。”
我不肯定也不否定,“我记得上次见面,你说我将会遇到一个……灾难?是指我在东瀛差点死掉吗?”
占卜师摇了摇头,“不是灾难那么简单的事情。请原谅我无法准确用语言来表达,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就像永远的黑夜,黑夜在向着你伸出手。你登上了东瀛的土地,代表你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是你现在有着太阳一样的光芒,或许,你能够照亮它。”
我虽然不太明白,但大概猜到了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借机问,“我在朝禅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是有大命格的人,他不能看也不能算,不仅看不清算不准,而且会给自己招来不幸。可是你可以直接说出来,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什么是大命格吗?”
占卜师茫然地摇了摇头,“大陆那边的命理并不太了解,只能以神命之眼看到的东西告诉你。”
看来他只是能够看到命运,但不懂那个算命老头的那套东西。
虽然还想再多和占卜师问些事,但是我实在是头晕得厉害,再撑下去恐怕要当场吐苦胆水,只能匆匆告别,回了房间继续躺着。
焱仙就那么安静地跟着我,什么都没有问。
他问了倒好办,说明他还有东西没弄明白,但他不问,就意味着他心里有决断。
焱仙和我从来不是一条心,他被神命令监视我,或许和取得炎龙精魄那次一样,在特殊情况下,他会有意陷我于死地,以达成神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