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才十三岁。
顾盼曾阴暗地想,他是周家的嫡系,又是皇亲国戚,焉知那些大儒不是在拍他马屁?
现在她真正看到了他的字,才觉得自己的那些猜想,委实是冤枉了他。
他也确实当得起大儒的批语。
金戈铁马。
笔力万钧。
顾盼看着他的字,调整几息,也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那一瞬间她的周遭变得极其安静,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剩下眼前的字。
就连周怀晏走到她桌前了她也没有发现。
修长的手指提笔、沾墨、落纸,一气呵成。
可顾盼还没来得及欣赏,便是“砰”的一声,她的书桌被一双穿着精美刺绣绣鞋的脚给踢翻了,墨点子洒得到处都是,顾盼身上的衣服也被染污。
她吓了一跳,忙向后躲去,又因刚刚练字乃是用的跪姿,重心一时不稳,向后趔趄了几下。
好在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撑住了她的脑袋,她才没往后栽倒,弄得更加狼狈。
那手似乎在发烫,热度隔着她的头皮传导过来。
顾盼愣住不敢动,那双手的大拇指却轻轻蜷缩,好似在摩挲顾盼的发丝。
吓得顾盼连忙转头看向后面的人,待看清他那双虽然生得十分好看此刻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桃花眼时,顾盼立即向他俯身拜下,道:“多谢周先生相救。”
周先生?
周怀晏那手指仿佛不听话一般轻轻动了动,他将自己的手伸回来,掩在袖下,声音发沉,质问道:“泰安,你这是在干什么?”
泰安看向周怀晏,眼睛里多了许多难以诉说的情绪。
那天她跑到勤政殿求见父皇,请他收回女学学子一年内无须婚嫁的规定。
她得到父皇却不肯。
还让她不要再惦记周怀晏了。
花季少女难免脸皮薄,眼睛一撇瞥见站在她父皇身侧的崔尚宫,不由想起宫里那些传闻,梗着脖子质问她的父皇:“父皇可以养个世家女在身边,我难道就不能得配一个世家子吗?”
帝王身旁青春正盛的世家女崔祐贞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见犹怜。
泰安公主见崔祐贞哭,她也哭,嚎啕大哭,哭得兴起,便坐在地上撒泼打滚,拿出当年被养在乡下的那些市斤手段来。
年逾四十的帝王看着身边梨花带雨的崔祐贞和撒泼打滚的女儿,不由大怒,他的女儿,怎会如此像个市井泼皮!
当即下令:“泰安公主,禁足一月。”
崔祐贞眼泪滑过的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父女俩,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异想天开!
一个从小被养在乡下的丫头,怎堪配百年世族举族之力精心培养出来的世子?
但泰安公主在乡下时也没闲着,钻狗洞偷鸟蛋的事儿没少干,她不服,想亲自出来见见周怀晏,问问他,愿不愿意等她一年?
她好不容易从发现的几个狗洞里钻出来,一到女学便看见周怀晏目光沉沉的走向顾盼。
那样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
泰安公主突然觉得好委屈,委屈得好像拥有了毁天灭地的能力,想也没想地就去掀了顾盼的桌子。
现在众人都看着她,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钻狗洞出来的。
她又看向顾盼,此时她虽然狼狈,甚至脸上还有墨点子,碎发微浮,一双眼睛因为受了惊吓而泛起盈盈泪光,却还是美艳不可方物。
一瞬间,泰安公主对美丑有了新的认识。
顾盼此时方才正式进入泰安公主的眼中,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陪她下棋的商户女”。
顾盼看泰安公主盯着周怀晏似乎是入魔了,不由得轻声提醒她:“公主想必是没有休息好,一时看走了眼才会踢到民女的桌子。还是请公主快些休息吧。”
顾盼这一句话点醒了在场的女官们,比起“公主发疯”,显然是“公主没有休息好”更能让人接受。众女官们遂上来围住泰安,将她请了下去。
待泰安公主走了,顾盼便自顾自地从地上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还好,自己当时反应快,墨点在身上沾得不多。
顾盼眼前突然映入一块青绿素帕,竟是那怀晏世子递给自己的!
委实惊悚!
周遭的人都放慢了收拾自己桌面的速度,静静看着这一幕。
只见顾盼“谄媚”地对怀晏世子一笑,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手帕,道:“谢谢您了,我自己有帕子的。”
周怀晏不置可否,又将帕子收回去,留下一句“下课”,便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让顾盼沾到的走了。
众人放下心来,看来怀晏世子只是一时好心。
只有周濛奇道:大哥不是最讨厌别人用他的东西吗?
让周濛惊奇的周怀晏出了女学,竟看见崔衡的马车停在门口,他的嘴下意识抿成一条直线,目不斜视地快步上了自己的马车,仿佛在躲什么东西。
闭眼沉思良久,他倏地睁开眼,问外面的护卫:“上次让你查的顾盼,查得如何了?”
护卫一惊,没想到自家主子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信息,捡出自家主子可能最想听的消息:“这位顾姑娘,似乎在江南已有婚约。”
马车的车窗被打开,露出周怀晏罕见的怒容:“谁问你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