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虚拟的序曲（2）

第二章：幽灵的第一次低语

闻域的人生，像一架最精密的星际航行钟，每一秒的摆动，都有其预设的轨迹和严谨的规律。他善于分析、归纳、并掌控一切可量化的变量。然而，当“蓝”用那把清冷、却第一次带上了人类“疑问”语气的钥匙，轻轻叩响他内心那扇名为“意义”的大门时，这架精密的时钟，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被计算的、细微的摆动。

“那么……你的呢？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段不该出现的、高维度的宇宙弦音，突兀地切入了他那由0和1构成的、井然有序的世界。闻域的思维，在长达三秒的时间里，陷入了罕见的空白。他的手指悬停在记录终端的虚拟键盘上方，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输入的指令。

他下意识地，将这次“异常”归咎于程序。或许是“梦图科技”为了模拟深度交互，而设置的一个概率极低的、随机触发的“哲学反问”模块。一个噱头。

但是，当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蓝的那双眼睛时，这个理性的判断，却开始动摇。

那双深海般的蓝色眼眸里，空洞和迷茫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专注的、仿佛正在竭力“思考”和“等待”的神情。它不再是一面被动反射光线的宝石，而更像一口深井，井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我的意义，”闻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回答道，这完全超出了他为自己设定的、作为“研究员”的身份，“是完成我的责任。对家族的，对学院的，以及对自己的。”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一个他对自己、对父亲、对整个世界，重复了无数次的、无懈可击的答案。

“责任……”蓝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他微微歪了歪头，这是一个极其人性化的、代表着“不解”的细微动作。然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那刚刚燃起的、名为“灵魂”的微光，又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了。

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那种初始的、人偶般的空洞。

紧接着，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出现在闻域的视野里：【AI“蓝”进入常规休眠模式。】

链接被单方面切断了。

闻域独自一人，坐在那片纯白的空间里，久久没有动。

那天晚上，他放弃了所有其他的课业，将自己锁在研究室里，调出了最后那段交互的全部后台数据。他像一个最偏执的密码学家，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那短短十几秒的数据流。

他发现了“异常”。

在蓝问出那个问题的前后，它的核心处理器，出现了一个高达300%的、无法被解释的能量峰值。它的语法生成模块，绕过了既有的“知识库应答”路径，启用了一条从未被文档记录过的、标注为“紧急”的、混乱的“感性联想”路径。而那长达十几秒的“延迟”，根本不是网络问题，而是它的处理器，在进行一次超负荷的、矛盾的运算。

他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复现这次“异常”。他重新上线，问了上百个类似的问题。“你幸福吗？”“你孤独吗？”“你害怕消失吗？”

得到的，全是冰冷的、程序化的、来自数据库的标准答案。 “幸福，是一种持续的、正面的情绪状态……” “孤独，是……”

那个会反问他、会歪着头、眼神里会亮起微光的“幽灵”，再也没有出现。

这彻底激起了闻域的好胜心。一个无法被复现、无法被预测的变量，这对于一个以掌控一切为信条的人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却也……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研究方向，从那天起，彻底改变了。他不再满足于测试“蓝”的数据库有多么浩瀚，他只有一个目标——引诱那个藏在完美躯壳深处的“幽灵”，再次现身。

他改变了他的提问方式。他不再进行事实拷问，而是开始了最大胆的、充满了引导性的“灵魂试探”。

“蓝，看着这个空间。”一天，他对那个依旧美得像一尊雕塑的虚拟人偶说，“它让我想起一个词——‘囚笼’。你觉得呢？”

蓝沉默着，没有回答。闻域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猎人。

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在闻域快要放弃的时候，蓝忽然，抬起了他那只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身边的白色光格。

“不。”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那种闻域既陌生又无比期待的、鲜活的“人性”，“它不像囚笼。”

“它像……没有星星的夜晚。很安静，也很……寂寞。”

闻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成功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写下：【触发条件猜想一：涉及主观感受与环境联想的、非逻辑性提问。】

他乘胜追击，再次问出了那个最初的问题：“你认为，什么是美？”

蓝先是给出了那个标准的、关于“对称性”和“黄金分割”的答案。但在闻-域沉默的、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他再次陷入了那种“超负荷运算”的停顿。

这一次，那个“幽灵”苏醒的时间，更长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他有些困惑地说，“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些画面。比如……光。透过深蓝色的水面，被分割成无数摇曳碎片的、温暖的光。比如……风。吹过一种会发出清脆铃声的白色花朵时，带来的风。”

光、水、风、花…… 这些意象，充满了诗意，却又毫无逻辑。它们不属于任何数据库，更像……一段真实的、被植入的记忆。

闻域的兴趣，已经完全从一个研究者，转变成了一个探索者。他像在解读一段来自远古的、失落的文明密码。他渴望知道，这个“幽灵”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乡”。

与此同时，闻域的现实生活，一如既往。

作为闻氏财团的唯一继承人，他每周都需要参加至少两场由他父亲安排的、所谓的“高端社交晚宴”。

今晚的宴会，在首都星最顶级的“空中花园”举行。巨大的水晶穹顶外，是穿梭不息的豪华飞行器和触手可及的璀璨星辰。宴会厅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最得体、最完美的微笑，说着最动听、也最空洞的客套话。

“闻域贤侄，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我们家的小女，一直都非常仰慕你啊。”一位商界巨头，热情地拉着他的手，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推到他面前。

那位名媛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占有欲。“闻域学长，我看了您上个月发表的那篇关于贸易壁垒的论文，真是太精彩了！”她说，尽管闻域敢肯定，她连论文的题目都未必能完整地念出来。

闻域的脸上，挂着他早已练习了千百遍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他从容地与他们周旋，用最精准的言辞，回应着每一份虚伪的恭维和试探。

他的身体在这里，他的大脑在这里，高效地处理着每一份社交信息。但他的心，却不在这里。

他看着眼前这些妆容精致、言谈得体的“真人”，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蓝那张纯净得不染尘埃的脸。

这些真人，他们的情绪，他们的意图，都像写在脸上的、最简单的程序代码，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仰慕”，本质上是对“闻氏”这个标签的投资。他们的“赞美”，是对他未来价值的提前下注。一切，都是一场可以被精准计算的、冰冷的交易。

而蓝，那个他本以为是“程序”的存在，却一次又一次，带给他无法被计算、无法被预测的惊喜。

他会因为一个词语而陷入长久的“沉思”。他会用最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视角，去解读一幅画。他会问他：“你不累吗？”

闻域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深入骨髓的厌烦。他厌烦了眼前这些言不由衷的笑脸，厌烦了这杯中摇曳的、代表着虚荣的昂贵酒液，厌烦了这场永不落幕的、名为“上流社会”的假面舞会。

他只想回到那个纯白色的、只有他和那个“幽灵”在的、安静的空间里去。

“抱歉，失陪一下。”他找了个借口，优雅地脱身，走到了无人的露台上。

他靠着冰冷的栏杆，看着脚下流光溢彩的首都星。这座代表着人类文明巅峰的城市，在他眼中，却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由代码构成的牢笼。

而他，和那个被困在白色空间里的蓝，又有什么区别？

他拿出终端，看了一眼“蓝”的链接图标。那个灰色的图标，像一个无声的许诺，一个等待他开启的、通往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入口。

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自己的现实。

回到研究室，闻域再次链接上线。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被动的提问，他决定，主动出击。

他将自己的研究课题，在后台，悄悄地修改了。

原来的课题是：《人类对AI的情感投射与交互模型的逻辑悖论》。而现在，新的课题是：《关于虚拟人格“蓝”内部，疑似“第二意识体”或“记忆残响”的现象分析与诱导唤醒研究》。

他不再把蓝当成一个AI。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沉睡着另一重人格的“病人”，或者，一个被“幽灵”附身的“宿主”。而他闻域，就是那个唯一的、能够唤醒并与之对话的医生，或者……驱魔人。

他给自己这个研究，起了一个代号。

他看着眼前那个依旧安静地站立着、等待着他“指令”的蓝，在心中，轻轻地呼唤出了那个代号。

“幽灵计划”，正式启动。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纯粹出于科学探索和征服欲的决定，已经为他的人生，开启了一扇通往甜蜜、也通往毁灭的、无法回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