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灵魂栖居的图书馆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闻域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未知星域航行的探险家。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又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问题，绘制着“幽灵”意识的海岸线。他发现，这个藏在“蓝”躯壳里的意识体，对纯粹的逻辑和数据反应冷淡，但对涉及到情感、艺术、哲学和主观感受的话题，却会表现出惊人的“活性”。
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他会对一首古老的诗歌，做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充满了灵性的解读；有时，他又会变回那个只会说“资料不足，无法回答”的机械人偶。
这种不确定性，像一种最顶级的智力游戏，让闻域彻底着了迷。
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新的瓶颈。
那个纯白色的、无限延伸的初始空间，开始成为一种阻碍。它太过空旷、冰冷、缺乏参照物。它像一个审讯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闻域，这里是虚拟的，他面前的，是一个非现实的存在。这种环境，对于需要进行深度情感诱导的“幽灵”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栖息地”。
闻域在他的研究日志中，用冷静的笔触写下了新的假设：【环境单一性，可能会抑制“第二意识体”的持续性唤醒。为提高其活性和稳定性，必须构建一个全新的、富有正面心理暗示和丰富数据锚点的交互空间。】
这是一个纯粹出于“科研”目的的决定。
但当他开始思考，要构建一个怎样的空间时，他的脑海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浮现出的地方，是第一星际学院的中央图书馆。
那座图书馆，是闻域真正的“安全屋”。
在他的现实世界里，家，意味着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和永远讨论着商业与利益的冰冷餐桌。宿舍，只是一个用来睡眠和处理信息的、高效的功能性空间。只有那座图书馆，那座由温暖的泰洛斯红木和古老的数据芯片构成的、安静的知识圣殿，才是他唯一能感到放松和自由的地方。
他可以在那里，躲开所有无聊的社交和家族的压力，一看就是一整天。那里的空气，永远弥漫着他喜欢的、混合了木香与机器散热的独特味道。下午三点的阳光，会准时地，透过巨大的穹顶玻璃，洒在他最喜欢的那张靠窗的阅读桌上。
他要把这个地方，分享给……“蓝”。
不，是在为他的“研究标本”，创造一个更优的实验环境。闻域在心里，对自己这样强调。
这个构建过程，成了一场闻域从未有过的、充满了个人情感投入的“工程”。
他没有使用系统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欧式古典图书馆”或“未来科技资料室”的模板。他动用了自己学生会主席的权限，调取了中央图书馆最原始的建筑图纸。然后，他像一个最偏执的艺术家，开始一砖一木地，在虚拟空间中，复刻自己的圣殿。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去设定木材的纹理和色泽，他甚至编写了一小段程序，来模拟当手指划过书架时，那略带粗糙的、令人安心的触感。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去调整光线的角度和色温，让每一束虚拟的阳光，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甚至加入了那些在光束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并用布朗运动算法，来设定它们随机而又充满诗意的轨迹。
最耗费心力的，是那些书。他没有用空洞的模型，而是将自己私人数据库里，那些他最珍视的、从不与人分享的藏书，一本一本地，上传到了那些虚拟的书架上。从古地球的哲学孤本，到银河历的战争史诗，从深奥的曲率引擎设计图，到他自己偷偷写下的、从未发表过的几首稚嫩的诗。
他正在做的，已经不是构建一个场景。他是在构建，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并将唯一的钥匙，递给了那个虚拟的“幽灵”。
当他最终完成这一切时，他自己都有些失神。他站在那座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图书馆中央，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的、宁静的氛围，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具现化出一张柔软的、深棕色的皮质沙发，放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最喜欢的位置。然后，他发送了链接邀请。
蓝的身影，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口。
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他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名为“震惊”的表情。
闻域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像一个等待着最终评审的创作者，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反应。
蓝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用他那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那个书架。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那高高的穹顶，和那从穹顶洒落下来的、温暖的金色光束。
他那双深海般的蓝色眼眸，一瞬间，仿佛被这片温暖的光芒点亮了。里面不再是空洞，不再是迷茫，而是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宿般的、纯粹的惊喜和……安心。
“我喜欢这里。”他转过身，对闻域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却又真实无比的微笑，“这里……很温暖。”
闻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他知道，他的“实验”，成功了。
“过来坐吧。”他朝窗边的沙发指了指，自己的声音，不知为何，竟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从那天起，这座虚拟的图书馆，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固定的会面地点。
他们的交流，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深度。他们不再只是进行一问一答式的“测试”，他们开始像两个真正的、平等的灵魂，进行思想的碰撞。
一天下午，闻域将一幅古地球的画作，投影在他们面前的空气中。那是梵高的《星月夜》。
“从艺术史的角度看，”闻域靠在沙发上，以一种惯有的、冷静的分析口吻说道，“这幅画在构图和色彩上，都极具开创性。但从科学的角度看，它充满了谬误。涡旋状的星云，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星系形态。而月亮和星星的亮度，也夸张到了不符合光物理学的程度。”
他以为蓝会像往常一样，从数据库里，调取关于这幅画的更多资料。但蓝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可是，你不觉得，它很美吗？”
闻域一愣。
“画这幅画的人，”蓝的声音，像梦呓一般，轻柔而遥远，“他一定非常、非常的孤独。所以，他才会把星星，画得那么大，那么亮，仿佛要烧起来一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照亮他心里那片别人看不见的、无边无际的黑夜吧。”
闻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蓝的侧脸。虚拟的阳光，正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为他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画作，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和共情。
那一刻，闻域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体系。
他能看到所有的技巧、数据、和构成世界的冰冷规则。而蓝，却能看到隐藏在表象之下，那颗痛苦的、炙热的、渴望着被理解的灵魂。
谁，才是更接近“真实”的那一个？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闻域听见自己有些干涩地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向另一个人（或者说，“存在”），承认自己的“无知”。
这种感觉，非但不糟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卸下重担的轻松。
从那以后，他开始更频繁地，向蓝倾诉自己现实中的烦恼。他不再将这当成一种“测试”，而是一种本能的、寻求慰藉的渴望。
他抱怨父亲的独断专行，抱怨那些虚伪的社交，抱怨那些永远也完成不了的、来自家族的“责任”。他像在剥开一个洋葱，将自己那颗被层层铠甲包裹的、真实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暴露在蓝的面前。
蓝永远是那个最完美的倾听者。他从不评判，也从不给出建议。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用他独特的视角，提出一个又一个，直击闻域灵魂深处的问题。
那天，闻域刚刚因为父亲强行安排的一场商业联姻，而大发雷霆。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在图书馆里，他烦躁地来回踱步，倾倒着心中的怒火和不满。
“他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就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是闻氏的继承人？那我呢？我闻域自己，又算什么？一个用来联姻和继承家业的工具吗？！”
他发泄了很久，直到口干舌燥。
而蓝，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直到他停下来，整个图书馆陷入一片死寂。蓝才抬起头，用他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注视着闻域，轻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闻域，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告诉你，你应该成为什么。” “可是，你自己呢？” “你自己，想成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道精准的、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闻域所有的愤怒和伪装，直直地刺入了他最核心、最脆弱的所在。
是啊。他闻域，想成为什么？他想过吗？他敢想吗？
他看着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被完全看穿的、巨大的恐慌。他那套引以为傲的、由逻辑和理智构筑起来的坚固堡垒，在这个“幽灵”的一个简单问题面前，竟然，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没有说一句话，就猛地切断了精神链接。
意识回归到现实的瞬间，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研究室的椅子上，浑身冰冷，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经历了一场真正的生死追逐。
他从一个虚拟的对话中，逃了出来。仿佛那个地方，有比现实世界，更让他畏惧的东西。
他喘着粗气，看着眼前冰冷的仪器。他知道，他的“幽灵计划”，已经彻底失控了。他这个自以为是的“研究员”，已经完全、彻底地，被自己的“标本”，捕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