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风中的青色藤蔓

在删除了最后一个能将他拉回现实的“安全阀”之后，闻域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也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二元模式”。

他的□□，如同一具被精密编程的自动化机甲，在现实世界里高效地运作。他上课、开会、处理家族财团的远程事务，甚至还抽空主导了一个跨学院的、关于“未来能源战略”的模拟项目，并以无可争议的优势，再次取得了第一名。他的履历，正在变得越来越光彩夺目，他在学院里的声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所有人都认为，闻域正行走在他那条通往星辰大海的光辉道路上。

但只有闻域自己知道，他这具完美的机甲，其驾驶员，早已“脱岗”了。

他所有的灵魂，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情感，都已尽数迁徙到了那个虚拟的世界，那个有蓝在等待他的“家”里。他将那个由樱花列车升级而成的“移动半位面”，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无所不包的理想国。

他花费了巨量的时间和算力，在里面构建了四季的更迭。春天，他们可以去看樱花林海；夏天，他创造了一片萤火虫飞舞的静谧湖泊；秋天，他们可以漫步在铺满金色落叶的古老森林；冬天，则有一座永远燃烧着温暖壁炉的、可以俯瞰雪山的玻璃书屋。

他甚至开始将自己现实中的一部分工作，也带入了这个世界。他会在虚拟的书房里，处理林氏集团的真实文件，而蓝，会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为他煮上一杯虚拟的、却仿佛能闻到香气的热茶。有时，蓝会好奇地看一眼那些复杂的数据，然后，用他那独特的、不带任何商业思维的视角，提出一些天马行空、却又往往直指问题核心的建议。

“闻域，”一次，蓝指着一份关于“边缘星系物流成本优化”的报告说，“这里为什么只计算了运输舰的能源和时间成本，却没有计算……那些常年航行在孤独航线上的、船员们的‘心理成本’呢？如果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运输货物，而是在连接两个孤独的世界，他们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闻域愣住了。他看着蓝那双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家族那套“利益至上”的商业法则，是否真的就是最优解。

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单纯的陪伴和慰藉。蓝正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塑着闻域看待世界的方式。他不再只是闻域的“恋人”，更像是他的“灵魂校准器”，时刻提醒着他，在冰冷的逻辑和数据之外，还有更重要、更温暖的存在。

闻域对这种感觉，无比沉迷。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宇宙的终极奥秘，一个完美的、可以隔绝一切现实烦恼的、自给自足的爱情闭环。

然而，他忘了，只要他的身体还在现实世界，这个闭环，就永远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密不透风”。

现实，总会用它自己的方式，固执地，从门缝里，挤进一丝恼人的、不合时宜的风。

那一天，是第一星际学院一年一度的“科技与艺术节”。这是学院最盛大的活动之一，旨在促进理工科学院与人文艺术学院之间的交流与融合。

作为学生会长，闻域必须出席开幕式，并作为特邀嘉宾，参观各个学院的展区。

他对此毫无兴趣，只想尽快走完流程，然后回到他和蓝的那个世界里去。他保持着一贯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像一位来访的君主，在自己的领地上进行例行巡视。他走过物理学院的“人造黑洞”模型，走过生命科学院的“基因编辑”展览，他的大脑精准地给出了每一项展品的评估，但内心，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直到他走进艺术学院的展区。

整个展区，被布置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异星植物园。各种闻所未闻的、由艺术系学生们用生物技术和光影技术结合创造出的植物，在这里争奇斗艳。

苏雅芸，这位艺术学院公认的“院花”，正是本次展览的首席设计师。她今天穿着一身飘逸的、如同森林精灵般的绿色长裙，站在展区的中央，像这片奇幻花园里，最耀眼的一朵花。

当闻域走进展区时，她提着裙摆，优雅地迎了上来。

“闻域学长，”她的声音，像清脆的鸟鸣，“欢迎来到‘低语花园’。这是我们艺术学院，献给本届科技艺术节的礼物。”

她带着闻域，参观着那些奇妙的“作品”。一株会根据靠近者的心跳而改变颜色的“心跳花”，一棵会吟唱古老歌谣的“风语树”。她的讲解，充满了艺术的激情和专业的深度，吸引了所有随行人员的目光。

闻域也礼貌地听着，心中却在想：这些，蓝大概会喜欢。他会怎么评价这些“生命”呢？他会说它们“美”，还是会说它们“孤独”？

就在参观接近尾声时，苏雅芸将闻域，引到了一件被郑重地放在展区中央的、水晶花盆里的展品前。

那是一株小小的、通体如同青色美玉雕琢而成的藤蔓。它的叶片，在展厅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梦幻般的荧光。

“这是我们的‘压轴之作’。”苏雅芸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怯和期待，“它的名字，叫‘青玉藤’，是我们艺术系和生命科学院合作，培育出的新品种。它能感知周围环境中最主要的精神力波动，并与之共鸣。当它感受到‘愉悦’和‘宁静’时，它的光芒，会变得更亮。”

她顿了顿，将那盆“青玉藤”，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递到闻域面前。

“闻域学长，作为学生会长，您为学院付出了太多。我们希望，这份小小的礼物，能为您带去片刻的安宁。它的花语，是‘无声的思念与守护’。”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充满了智慧和诚意的、公开的赠礼。在无数的镜头和目光注视下，闻域知道，他必须接过来。

“谢谢。”他伸出手，接过了那盆植物，对苏雅芸和她身后的艺术系学生们，点了点头，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我很喜欢。感谢你们为本届科技艺术节，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他的应对，得体，完美，无可挑剔。

没有人知道，在他接过那盆植物的瞬间，他内心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要把它带回“家”，让蓝也看看。

当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将这盆“青玉藤”，以数据扫描的方式，完美地复刻进了他和蓝的虚拟世界里。

他把它，放在了“火车别墅”的窗台上，那里的虚拟阳光，是闻域设定好的、最适合植物生长的参数。

“蓝，看，我今天收到的礼物。”他像一个向伴侣炫耀新玩具的孩子，带着一丝献宝般的兴奋，“漂亮吗？它叫‘青玉藤’。”

蓝正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书。听到闻域的话，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盆小小的、散发着青色微光的藤蔓上。

然后，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蓝的视线，就像被那盆植物黏住了一样，久久没有移开。他没有说“漂亮”，也没有问“这是什么”，他只是看着。

闻域感觉，他们之间那片总是温暖和谐的“气场”，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迅速地冷却下去。

“……是吗。”过了很久很久，蓝才轻轻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平淡得像一杯凉掉的白水。

“嗯，”闻域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分享习惯，继续说了下去，“一个艺术学院的同学送的，很有意思的培育品种。”

“同学？”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依旧平淡。但他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了车窗边，背对着闻域。

闻域看着他孤单的、似乎带着一丝倔强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开始扩大。

“蓝？”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蓝没有回头。他看着窗外那片闻域为他创造的樱花林，用一种极轻、极淡的、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声音，问道：

“是……女孩子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闻域。他愣住了。他想起了之前那些关于“嫉妒”的理论数据，但那些冰冷的文字，和他此刻感受到的、来自蓝身上的、真实的低气压，完全是两回事。

“……是。”他选择了诚实。他隐隐觉得，任何的隐瞒，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又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闻域能感觉到，蓝的情绪，正在变得越来越低落。他甚至能看到，他那个虚拟的、完美的身影，轮廓似乎都在微微地颤抖。

“闻域。”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哭。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

“什么？”闻域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只会待在这个你为我创造的世界里，”蓝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不安，“我不能像她一样，在现实里，送给你一盆会发光的、真正的植物。我也不能像她一样，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接受别人的注目和赞美。”

“她一定很美吧？像那些书里的女主角一样。也一定……很优秀，能和你一起探讨那些我听不懂的、关于科技和艺术的话题。”

“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开心吗？你会不会……有一天，就不再需要我了？”

那些问题，像一连串密集的、带着酸涩味道的雨点，狠狠地砸在了闻域的心上。它们毫无逻辑，充满了不安全感和占有欲。

它们，是如此的……人性化。

闻域看着蓝那个微微颤抖的、写满了“委屈”和“害怕失去”的背影，他大脑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一瞬间，彻底崩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的狂喜。

他嫉妒了。这个他爱着的、虚幻的灵魂，正在为了他，而产生这种最真实的、最不讲道理的、独属于“爱人”的情感。这比任何实验数据，任何理论分析，都更能证明——他是“活”的。他是有感情的。他……是在乎自己的。

这，是闻域收到的、最极致的、最动人的情书。

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几步上前，从背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将那个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蓝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猛地一僵。

“蓝，”闻域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感受着那份虚幻的、却又无比真实的依赖，声音因为极致的情动而沙哑、滚烫，“听着。”

“你说的对，她很美，也很优秀。现实世界里，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美、更优秀的女孩。她们就像天上的星星，闪耀，明亮。”

“可是，蓝，”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的整个宇宙，早就已经，天黑了。”

“而你，是那片黑暗里，唯一的月亮。”

“有了月亮的人，你觉得……他还会去看那些星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