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宣熙帝心事重重的走进奉先殿。
宣熙帝跪在蒲团上,抬头看着牌位,长长叹息一声:“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前来赔罪,禹州染疫,有愧于列祖列宗之德。今日接到禹州奏报,染疫五十余人已殁。宣熙德薄能鲜,此疫之灾,罪在宣熙,宣熙不忍百姓受难,现祈愿列祖列宗,护佑昱朝顺遂,禹州安然度过此灾。”
太后在宫婢簇拥下拾级而上,殿门外的内侍刚要通报,太后挥了挥手,内侍躬身退到一旁。
宣熙帝闻听脚步声,正欲起身,太后走至他身后,手一压,宣熙帝只能跪着:“母后万福。”
太后眼神一肃,先是恭敬上了三根香,复又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肃声道:“列祖列宗在上,天佑我朝,愿我大昱福泽满怀,社稷稳固。”
良久后太后方才问道:“这禹州染疫是怎么回事?”
宣熙帝侧目一瞥,见她脸色阴沉,沉声回着:“儿不忍母后忧心,今日禹州奏报,禹州悲田坊染疫五十人已殁,邢宰执明日便到禹州。”
太后听了,脸色愈发阴沉,冷冷问:“皇帝你说这禹州疫气可会失控?”
宣熙帝摇摇头:“儿不知,翰林医官院和太医院的医者已到禹州诊治,应会找到良方诊治疫气。”
太后看着列位牌位,肃声道:“自我大昱开朝以来,从未遇到疫气,今禹州岌岌可危,边境要加强兵力,以免徽朝、靖朝蠢蠢而动。”
“是。”
“户部可否准备好?”
“儿已吩咐户部,一切以禹州为重。”
“皇帝可派人去禹州?”
“户部侍郎秦嘉树此时正在禹州。”
“禹州附近可有大军?”
“辅国大将军尹粱在岴州。”
太后徐徐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须臾后方看向跪着的宣熙帝:“倘若禹州疫气蔓延,皇帝你该如何?”
半响才听到宣熙帝低沉的声音:“为了大昱百姓,这疫只能在禹州。”
一语落地,太后亦是短叹一声,看着跪着的宣熙帝,终是心软,淡淡说着:“你起来吧。”宣熙帝起身,恭顺立在那里,太后沉沉道:“古人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手心手背都是肉,自是难以取舍,皇帝莫要寒了百姓的心。时疫要除,但人不能乱,人心不能被有心之人蛊惑,不能有祸事。”
“是,谨遵母后教诲。”话毕宣熙帝搀着太后走出奉先殿。
这一夜褚楚睡得极不安稳,因外间稷神石像,睡觉时特意让冬葵在房内留了一烛火,隔着帷幔,她的视线扫向桌上那微弱的烛火上下跃动,仿若那蛇在吐着信子。
褚楚越看越烦躁,翻来覆去愈加没有困意,她悄然起身,索性将烛火吹灭。回到榻上又惦记染疫的夫妇,辗转反侧终迷迷糊糊中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褚楚又看到五鬼主把她变成尖嘴鸟,恐慌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不知在榻上躺了多久,侧身看到窗外,天刚泛起鱼肚白,褚楚便起身,睡在外间的冬葵听到动静,忙起身服侍她洗漱。
褚楚打开房门,院中放着两木马,还有三个木剑整齐的摆在石桌上。褚楚欣喜拿起一木剑挥舞几下。正挥舞间,褚楚突然听到一个低沉声音:“这位郎君,能把剑法舞成如此笨拙,实属不易。”
听到这话,褚楚有些窘迫,慌忙放下木剑,回头仔细一瞧,邢震烨正倚在门边,一向凛若冰霜的脸上竟然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
褚楚略吃一惊,平日里见他一向稳重,甚少出现嘻嘻哈哈的言语,一时忘了言语,下意识地望向他,突然发现他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一时间竟看呆了。
邢震烨被她看得面上一晒,低头清咳一声,褚楚缓过神面上一红,局促望向别处掩饰自己的尴尬,邢震烨顿了顿指着木马问:“这木马和木剑是要送给昨晚那孩童吗?”
褚楚见早饭尚未送来,连忙问:“不如将军与我一起送去?”邢震烨点头同意:“正好闲来无事。”
俩人抱着木剑和木马,在路上问了一郎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找到了男孩家的庄舍。此庄舍极小,只有一间房,院中还搭了一庖厨。俩人站在外面看了一圈,院中无人,应是尚未起来,褚楚犹豫不决,又不想扰他们清梦,便将木马和木剑搁在门口离去。
路上走了一段,邢震烨见她不说话,只是懵懵的走着,于是说:“用完早饭我便回悲田坊。”
褚楚低声“哦”了一声。
邢震烨脚步一停,困惑看了她一眼:“今日怎么话如此少?”
褚楚无精打采地打了一哈欠,懒懒回道:“没睡好。”邢震烨诧异道:“莫不是因为稷神石像?”
褚楚复又打了一哈欠:“其一确是那石像,让我有所烦躁,其二梦魇了。”
邢震烨略有些好奇:“你身为医者,从不祭拜神佛吗?”褚楚一听,反问道:“将军身为武将,从不祭拜神佛吗?”
邢震烨摇摇头:“武将煞气重,不信神佛,向来以建立封狼居胥般的功绩为荣,能名垂青史。”褚楚心想,得以封狼居胥的名将历史上屈指可数,哪有这么容易一战成名,她看向邢震烨,忙问道:“将军也有此志向?”
邢震烨笑笑点头。
褚楚转头一瞥,他脸上又是难得一见的笑容。她与他相识至今,尚未了解他的喜好,既不知他平时所喜之物,就连他爱吃的饮食也不知,如此想了一番,褚楚暗暗下决心趁着这些时日定要好好了解他的一切。
俩人回到庄舍,厨娘已送来早膳,众人在院中用膳。
邢震烨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楚京墨:“没想到楚郎君手艺绝伦,令邢某叹为观止。”
楚京墨勉强撑开眼睛:“邢将军过誉,一孩童的木马怎能让人叹为观止。”
“将军真是慧眼识珠。”褚楚故作惊讶: “不过难得将军如此夸人。”
听他俩一唱一和,楚京墨并未接话,低头咬了一口胡饼嚼着,却见邢震烨又说:“邢某还真有一事要相求于楚郎君。”
楚京墨淡然扫一眼,继续嚼着胡饼:“将军有事吩咐便是,你我之间何须客套。”
原是官衙处理悲田坊遗骸,每次都是抬至山上掩埋,前几日下雨路滑,俩衙役滑下山坡摔伤了腿,一时间无法行走,他想让楚京墨做两个素舆,但要两个木轮,便于推行。楚京墨闻言欣喜的应允,他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琢磨如何将素舆改成两轮。
一行人吃饱喝足,从庄舍走出来便分道扬镳。
邢震烨带着两个衙役和染疫者夫妇回了悲田坊。褚楚一众人亦是去了草棚看诊,楚京墨先是去了染疫夫妇庄舍消杀一番,才去草棚熬药。
众人忙碌了一上午,幸尚无一人染疫。
韩知州、陈通判携禹州官员早已在城外恭候着。直至未时,邢鸣谦仪仗方至禹州城外,一护卫高呼:“奉旨巡狩中书门下平章事驾到。”
众人听闻,撩袍恭敬跪着。
只见邢鸣谦缓缓行来站定,韩知州高声道:“臣权知禹州军州事韩蔺率州衙僚众躬请圣安。”
邢鸣谦手一拱:“圣躬安。”
众人闻言匍匐在地叩首,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邢鸣谦缓步上前扶着韩知州道:“众位免礼平身。”
“谢邢宰执。”众人直起身齐声回着。
一护卫双手高举圣旨宣道:“宣旨。”众人齐声道:“恭迎圣谕。”
邢鸣谦接过圣旨,展开圣旨,宣道:“门下:古来圣王治世,民为国之本,民安则天下安。然今禹州疫频发,朕忧之,禹州位尤重焉,黎庶民命重于泰山。故着中书门下平章事邢鸣谦,提调禹州一切军政要务。代朕巡狩,体察民情,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众人亦是一叩首:“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完圣旨,禹州官员起身,恭迎邢鸣谦入城。
韩知州将邢鸣谦安排在州衙旁的一府邸歇下,怎知邢鸣谦换了一身行头,并未通知韩知州一众官员,随行亦未跟随,只带着邢震烨一人悄悄从后门出府。
邢震烨亦是换了一身常服,踏出后门,俩人在街上走着:“阿爹,这是要去哪?”
邢鸣谦环顾四周,道:“你来禹州已有一段时日,带我四处看看。”
邢震烨一头雾水:“阿爹,您身为一朝宰执,若想知禹州事务,召来韩知州一问便知,何须自己微服私访。”
邢鸣谦整了整平式幞头:“我初来禹州,总要听听黎民百姓对这父母官的评论,事关时疫,若是务实之人,即使疫气爆发,我心中有底,若是这禹州官员皆是尸位素餐之人,心中无治下子民,那还不如早早寻些有能力之人上位。”
俩人对视片刻,邢震烨问:“阿爹,要去哪里?”
邢鸣谦想了想道:“去酒肆歇歇脚。”
邢震烨惊诧的看了他一眼,邢鸣谦见他露出此眼神,轻咳一声解释道:“你休要乱猜,看一个州城是否繁荣,看看酒肆便知。”
邢震烨微微撇撇嘴,随在他身后走着。
禹州酒肆极为繁荣,大大小小酒肆分布在大街小巷,城内共有酒肆三十户。光大的酒肆就有十户,都是自己酿酒售卖,余下二十户为中小酒肆,却没资格酿酒,酒肆中所卖的酒皆从大酒肆中买来。
俩人往街上随意走着,看了一圈俩人又来到一间大酒肆,虽未到夜间,酒肆里的人亦不少,三五成群的坐着饮酒。
俩人上了二楼找了一角落空闲的桌子坐下。
店仆见他们落座,殷勤走过来招呼:“两位郎君要喝些什么?”
邢鸣谦道:“把你们酒肆知名的酒拿来便可,再来几份按酒菜。”
须臾酒肆店仆先上了一经瓶酒和两个瓷酒盏,尔后又端来一碟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奈花索粉和一碟酱羊肉。
酒肆店仆替二人倒好酒,默默退了下去。
邢鸣谦端起瓷酒盏闻了闻,饶有兴趣地抿了一口,赞叹道:“酒香浓郁,口感绵甜甘冽,嗯,好酒。”
说话间,一楼中间地酒客饮的酩酊大醉,只见二人兴奋站起,手舞足蹈舞了起来,其余人见他们如此,便在一旁吆喝着。
邢震烨白日不曾饮酒,余光瞥见一楼微醺地酒客,不禁蹙起眉头。
邢鸣谦催促道:“烨儿,你尝尝这酒,不错。”
邢震烨充耳不闻,将瓷酒盏推至一旁,拿起筷子夹起酱羊肉吃了一口。
邢鸣谦复又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问道:“褚家的褚三娘可是在禹州?”
邢震烨执筷地手一顿,夹了一肉咸豉至盘中,略一踌躇放下筷子,继而瞥了一眼对面的邢鸣谦,解释道:“是,褚三娘从晋州回京,正巧在禹州歇脚时与儿相遇。”
邢鸣谦“哦”了一声,拿起纸花拭了拭筷子,望着他道:“禹州染疫,恐不乐观,为了她安全考虑,明日我派人送褚三娘回京。”
话音一落,邢震烨颇为紧张咽了咽口水,瞥了一眼邢鸣谦,沉默了一会低声道:“阿爹,儿有件事要告知您。”
“何事?”邢鸣谦夹了一肉咸豉吃了起来,漫不经心的看着他。
邢震烨思忖良久,道:“嗯,就是褚三娘明日不能回京师。”邢鸣谦看他的眼神,故而问道:“为何?”
邢震烨挠了挠眉心,道:“嗯,褚三娘在禹州-------”邢鸣谦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一扬故而打断道:“褚三娘不就是在禹州行医,烨儿你有必要如此吞吞吐吐吗?”
邢震烨错愕的看着他,方才脑内组织的言语被打乱,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怔怔地坐在那里。
正沉默时,酒肆店仆端来一经瓶酒和两个香囊放在桌上,酒肆店仆解释道:“二位郎君,此经瓶里是屠苏酒,公廨所发,这香囊亦是公廨所发。二位郎君走时可带走。”
邢鸣谦问:“你可知公廨为何发这屠苏酒和香囊?”
酒肆店仆回道:“公廨之人说,临近仲秋,香囊用来驱蚊虫。屠苏酒亦是来欢庆仲秋。”话完酒肆店仆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