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噤若寒蝉。
少顷,有人来报:“申素大人,已将桂世子撵出去了。”
宫申素紧闭着眼,仰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室内,脚下踩着一堆白色齑粉,被酒樽碎片划破的右手掌心仍在向下滴血。宣栎蜷缩在墙角,全身□□地发着抖,被大妖魔的灵威压得喘不过气来,四肢与面部如同正在发酵的馒头一般浮肿变形。
谁也没见过宫申素如此暴怒,院内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伏在地上抱成一窝鹌鹑,好减轻灵压带来的负担。
雪松家主匆匆赶到,见屋内情形,面色剧变,喝道:“小白,收手!”
此话一出,室内灵压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剧烈地爆炸开来。恐怖的音浪如海啸般向外席卷,顷刻间冲垮整座宅院,屋外的小妖们纷纷惊叫逃散,风暴中心的宣栎瞬间七窍喷血,下一刻就要爆体而亡。
雪松家主立刻抬手,掌中某种力量静默生发;下个瞬间,世间最强大的灵威悍然迎上,瞬间逼退了所有向外扩张的音浪,将宫申素压得膝盖一沉。
但她没有跪下,强撑着,死死瞪着自己的老师,黑黢瞳孔里有团暴烈的火忽隐忽亮。
雪松家主心中一紧,掌下更施力几分,宫申素终于抵抗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威压散去,雪松家主挥手召来贴身侍从,指着角落里的宣栎:“去救那个人。”
半死不活的宣栎被人抬了出去。雪松折檀也终于赶到,边拢着外衣,边跨过满地废墟,挤到宫申素身边:“阿娘,阿白,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宫申素手上的血迹,吓了一跳,忙抓起对方的右手翻看。伤口已经在灵脉的运转下愈合,只留下数道浅色疤痕。宫申素收回手,一撑地,站了起来,表情依然晦暗难明。
院外,千崖倩的声音咋咋呼呼响起:“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雪松家主再次抬手,一道纯白结界笼罩住整座屋舍,将所有人的视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她这才开口道:“说吧,怎么回事?刚才那人为何在你房中,你又为何突然驱赶客人?”
见宫申素不开口,她又补上一句:“别怕,老师向着你。”
“向什么向!事都没问清楚就向向向!你再这么没底线地头昏下去,迟早助纣为虐!”雪松折檀绷不住了,一巴掌拍向宫申素后脑,“平时怎么不见这么纵容我!我是你亲生的吗?!”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宫申素痛呼一声,连眼神都被打清澈了,捂着脑袋叫道:“你打我干嘛?!”
“打你怎么了,我睡得正香呢,大半夜的差点被你吓死!”雪松折檀没好气道,“少搁这磨叽,有事快点交代!”
宫申素道:“我这不是正在想怎么解释吗!”
“没事,慢慢说,老师相信你有道理。”雪松家主道。
被雪松家主慈爱的目光包裹着,宫申素心里的酸楚滚滚上涌。她咽下去,吸了吸鼻子,抱住师姐手臂,瘪嘴道:“那两个人合谋算计我!桂由墨给我喝下了料的酒,让那小妖半夜爬到我床上来!太恶心了!”
“啊?!”雪松折檀目瞪口呆,“那小妖爬了你的床?!得手了吗?”
宫申素捂着脸痛苦道:“差不多吧!太恶心了!!”她扭头钻进雪松折檀臂弯,“那药猛得要死,我现在头还在晕!早知道桂由墨心思这么阴险,我就该……”
她想故作轻松地谈这件事,但头脑昏昏沉沉,忽然便克制不住,躲在师姐怀里呜咽起来:“……我就知道外面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过是信任了一回,就落得如此下场!他们如此待我,我再也不要理他们了!”
见最爱的弟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雪松家主心都要碎了,伸手将姐妹两个都搂进怀中,抚摸着宫申素后背,垂泪道:“那就再也不出去了,一辈子留在雪松园,让你师姐陪着你。都是为师的错,放了这些污糟的人进来。待我将此事告知你母亲,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然后呢?”
宫琴珩紧张追问。
“然后?”宫执玉冷笑一声,“什么代价?没有代价!雪松老贼脑子进水,教导着你母亲脑子里也全是水泡。我若想杀了那两人全家,槐致明根本拦不住我,可你母亲心地好生宽大,竟然让我不要声张!”
“啊?”
宫琴珩难以理解,扭头看着母亲。
宫申素瘫在椅子里,被热得满头是汗,一个劲摇着扇子:“唉,怎么说呢,虽然当时快气疯了,但当场也发过火了,后来被老师和师姐天天哄着,根本生不出新气来。转念一想,桂由墨两面三刀虽恶心,跟其他人又没有关系,株连全族对我又无好处,平添许多业障,算了算了。”
这也能算了?!宫琴珩目瞪口呆:“那……那个小妖呢?”
“你也知道那是个小妖,我理他干嘛?吃饱了撑的?”宫申素道,“念在他长得也不坏,伺候也尽心,我也懒得计较了,就当招了次通房,把人打发出去,转天就忘了。谁知那宣家主艺高人胆大,隔几年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第一时间竟把人又送到了我这来,说是听凭处置,其实是赌一把大的。”
“处置。处置得好哇。”宫执玉又开始冷笑,“你敢说,我都不敢听!”
宫琴珩不解。宫申素呵呵一笑,道:“你祖母当时正逼我取亲生子,将我硬从雪松园扒出来,软禁在家。我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正好那小妖来了,我索性就把他拉去灵脉前拜堂成亲。然后就有了你。”
宫琴珩:“?”
她呆若木鸡,脑内似乎翻江倒海,又似乎一片空茫,半晌,张嘴道:“啊?”
“这事你也干得出来!真是从来没让我省心过!”提起这事,宫执玉又是满腹的火气,“就因为你一时任性,毁了你女儿一辈子的血脉根基!这么多年,你竟然毫无反思之心,还敢不当回事似的说出来!天底下有你这么自私的母亲吗?”
“哟,您不就是吗?”宫申素瞥她一眼,“为了自己那点传宗接代的破事,逼我离开雪松园,眼看留不住我,又逼着我给你留孙女。你这么缺孩子,怎么不自己生?”
宫执玉一拍桌子,怒骂:“放你个白眼狼臭屁!我缺孩子?我缺的是你!你小时候一声不吭抛下我跑去雪松园,一走就是几十年!一封信也不知道给家里写,跟死在外面了似的,我生你还不如生块肉炒了吃!死人还有个牌位留在家里呢,你给家里留了什么?我让你留个孩子给我,有错吗?!”
宫申素不胜其烦地揉了揉酸胀的耳朵:“所以呢?满宫的地砖都给你铺了,小雕像摆了,孙女也生了,留得够多了吧?还不满意?不满意那也没办法,您将就吧。”
眼看这两人又要开战,宫琴珩颤抖着举起手,打断二人,指着自己问道:“那小妖,是我父亲?我就是这么来的?”
宫申素道:“对啊。”
宫琴珩道:“这么随便?”
宫申素道:“嗯嗯。”
宫琴珩抹了把脸,有点崩溃。
她想说点什么,但没话能说。不说,又憋得慌。她只好继续追问:“那小妖后来怎么死的?”
“没太关注过,好像是生你的时候在灵脉根里泡死了,有人说他本来就有病,在里头发病了,有人说是呛死的。”宫申素回忆道,“我也奇怪呢,明明答应成亲的时候还挺精神的,也不像有病的样子。要不还是问问你祖母吧,我生你的那两年一直在睡觉,什么也不知道。”
宫琴珩又转头看向祖母。宫执玉道:“管他的,死了好,没死我也得弄死他,看着就生气。”
宫琴珩:“……”
后面的事,不用她们说,宫琴珩也能猜出大概。
虽然宫申素发善心,没有把那晚的事情说出去,但桂由墨得罪了宫申素,被连人带行李扔出雪松园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宫族长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肯定不会装作无事发生,或许也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总之,桂家不愿再让桂由墨继承家主之位了。
不能用,却也不能留。没有家主愿意在未来留一个强悍的对手与自己争夺灵脉。而且这人成了百家的笑话,留在家里,丢脸事小,就怕哪天宫执玉心情不好,为着旧恨把整个桂家一锅掀了。
于是桂由墨就像旁家子一样被配了出去。她名声如此,想来只能下嫁,却做了岑家的大夫人,算得上高攀了。看来岑旭虽胆小,却还有那么点情义在。
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宫琴珩想到,便问了。
宫申素这次倒没有油腔滑调,拿扇子抵着额头,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缓缓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意。不管她是忮忌我,看我不顺眼,还是受人之托,错了就是错了。我完全有理由讨厌她,至于她的理由,那是她的事。”
真的有人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毫不在意吗?
换作别人,想必不能。但如果放在宫申素身上,那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直到一天过去,宫琴珩脑子里还缠绕着这件事。
她像往常一样练琴,但心绪不宁,弹的东西也杂乱无章。活乌木琴察觉她的魂不守舍,合上了所有花苞,兀自沉睡,懒得再配合她共鸣。
宫琴珩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像脱了僵的野马,直奔那些无意义的前尘旧事而去,无论如何拉不回来。
最后,她一拳砸在桌案上,彻底放弃了管控那些思绪,任由它们爬去审视自己那极其随便、随便到可笑的来历。
原来如此。怪不得。
母亲根本不是自愿生下她,所以才会在她四岁那年忽然不告而别。不是因为什么不可抗力,没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了。
小时候的事,宫琴珩几乎全都不记得。唯有那天,她挣开所有侍从,追在宫申素的身后边哭边跑,想唤母亲回来,一路上摔了无数的跤。那时候,出宫的道路非常长,她没有武功,要跑很久很久才能抵达终点。她每跑一步,与母亲的距离就更远一分。
但无论怎么呼喊,母亲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最后她累了,摔倒在离侧门很近的地方,没能再爬起来。她眼睁睁看着母亲骑上一匹灵驹,策马扬鞭,腾跃而起,渐渐化作天边一个遥不可及的小黑点。
祖母赶来将她抱起。那天的祖母一反常态地寡言,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往回走。
宫琴珩在她怀中问道:“母亲为什么走了?”
宫执玉道:“她有事要忙,不得不走。”
宫琴珩又问:“她为什么不回头?”
宫执玉看了她一眼,忽然扭过头去,眼泪滚滚而下。
那是宫琴珩第一次见祖母流泪。她好奇地伸手去擦。
“不回头是因为她舍不得你。如果看你一眼,就会想要留下。”宫执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