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钟银溶被其父接回家后,每日受悉心照料,灵药补品流水一般砸进去,没出半月就养好了外伤,被截断的舌根处也冒出新芽。虽手脚还不甚灵便,偶尔下地活动却已无碍了。
身体渐渐恢复,心情却一日比一日更坏。
伤筋动骨的苦处倒在其次,钟银溶生为名门嫡长,自小金尊玉贵,被人捧了一辈子,连逆耳话都没听过两句,哪里能忍受这般当众羞辱。
每在床上多待一天,他对槐瑛的仇恨就更深一分。
槐瑛如今靠山硬,他碰不得,却总要找地方出气泄火,挽回颜面——便打发几个侍卫去万花楼,花重金,要把丹娘那胆大包天的小贱人赎回家去。
一个惹是生非的闯祸精,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钟银溶的出价比以往所有客人都更高,千崖倩十分意动。
槐瑛却冷笑一声,半个字没说,把来传话的侍卫连人带物全扔了出去,关起门来道:
“没必要,钟银溶那厮叫不了多久了。”
她从未在千崖倩面前动过怒,见母亲目露惊奇,才收敛住神情,随口掩饰道:“如今人才凋零,培养个丹娘这样的也不容易。何况钟银溶挑事在前,我们还巴巴地送人过去,岂非无端矮了一头。”
“这倒也是。”
千崖倩只当她厌恶钟银溶,并未生疑,转而道:“不过,丹娘年纪也不小了,得早些找到接替她的人才好。我先前让赤蓉留心物色,她不知上哪搜了批歪瓜裂枣来,打眼望去没有能看的,很不可靠。定是又贪便宜,去找城外的人牙子买人了。”
野生妖魔寿命短,花期转瞬即逝,且少有长相出挑的。但凡有点姿色,就像路边掉了块金子,必定会被路过的人牙子捡走卖掉。
只是,这种路边捡来的便宜并非时时都有,就算有,通常也很难卖得上价格。万花楼里多数是良家小户出身的男妖,女妖少见,有丹娘那样姿容的更少见——何况还是个野魔,可称得上百年难得一遇了。
又可惜是个野魔,只有短短几年好光景。
千崖倩思索片刻,道:“这事我亲自操心吧。你祖父前天来了信,说有东西教导你,让你得空回万华千崖一趟。”
槐瑛最讨厌祖父突然传唤,嘴上乖乖应下,心中却陡然一紧。
“你将来要当族长了,的确该学点武功之外的东西。”千崖倩道,“但武功也不能落下。你在现阶段卡了太久,再蹉跎下去,迟早要被宫小族长甩开。若不想成亲后日日看人脸色,待这次回来,便加倍训练吧。”
要忧心的事一件接一件,槐瑛连哀叹的余闲都没有,回书房收拾些要带的杂物,顺便吩咐小厮去唤人。
第一个来的人是琥珀。
琥珀回话总是很快,做事也很尽心。槐瑛把培养新花魁的主意与她说了,确认对方并无竞选之心,便又问了几句枯沙蛮那边的进展。
自上次白文生辰宴后,琥珀成功与枯沙蛮搭上了关系,小火慢炖到今天,二人已是浓情蜜意,平日即使不见面,也保持着书信往来。枯沙蛮年纪不大,去年才刚定亲,亲家是封地内一个小家族,碍不着他将来养偏房纳侧室;他自己为人也还算正经,又是槐瑛的朋友,作为高枝来看,是很可攀的。
与楼里绝大多数伎子相比,琥珀出身不错,只是命途多舛。她母亲嗜赌欠债导致家破人亡,灵脉被用来抵债,她便成了野妖,又被母亲卖进万花楼生钱。生的那些钱,自然又拿去赌;赌光了,就来找女儿要。
琥珀从进来的第一天就想攒钱给自己赎身,攒了八年,越攒越薄。终于某日煎熬不住,拿了麻绳吊房梁,被路过的槐瑛撞破,解救下来。
这些缘故,是槐瑛后来才查到的。当时,琥珀泪流满面地伏在她怀中,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该在这,我想爬上去。”
她的爬,却并不是爬出谷底那么简单。于是,槐瑛开始为她留意前程。
若能攀进枯沙堡的大门,千里黄沙瞒住去路,也算远走高飞了。
聊完该聊的,琥珀又看了槐瑛好几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低着头告退。
片刻后,赤蓉走进书房,如往常般亲热地向槐瑛问了声好,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但她最近心里憋着事,槐瑛早就发现了。想了想,先问道:“绿珀是你亲生女儿吗?”
赤蓉的脸色微微变了。
但那点变化立刻被她忙不迭的赔笑遮掩过去:“少东家叫我来,可是绿珀最近闯了什么祸?”她搓着手,笑得很虚假,“劳少东家关心,绿珀确实是妾身养在外面的亲生女儿,照顾她的人死了,这才接回楼里。妾身看她模样不错,亲骨肉嘛,难免多照顾一些,便提拔她做了个酒侍,却也知道这孩子胆小老实,学东西的确慢了点……可是伺候得哪位大人不满意了?”
要不是槐瑛事先查了清楚,此时一定要被对方这番表演给骗过了。
她知道赤蓉在外面养了个女儿,因此多年来一直在背地里找各种途径敛财——说是敛财,其实不过是四处抠点钱,收点好处,人之常情,并不是非得追究。
赤蓉把女儿接进万花楼,擅作主张安排她做了酒侍,又为她盘算着好出路,这事槐瑛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也没打算管。
但巧在,槐瑛见到绿珀本人的前几日,正好有一位蓝芝甸遗孤,因投奔槐家不成,在城内徘徊,被槐瑛撞见。
那人以家乡绝品茶叶为酬,求槐瑛引荐他去万华千崖。
那人一双碧绿眼瞳,容貌与绿珀足有七成相似。
“你不用这么紧张。没人找绿珀的麻烦。”槐瑛道,“我知道她的来历。她不仅是你的亲生女儿,还是蓝芝甸家主的私生女,原先一直养在蓝家,本名叫做蓝浣。蓝家被寻仇灭门的数月前,家主将女儿托付给了你,你怕女儿也被仇家牵连,因此隐瞒了这一段关系。”
赤蓉没想到她查得这么清楚,瞪大了眼睛,紧张得嘴唇都发起抖来。槐瑛见她面色苍白,便指了张椅子给她:“没事,坐吧。”
赤蓉顺着指示,颤颤巍巍坐下。槐瑛接着道:“你想给她谋个好出路,哪怕她将来被人找上门去,也有依仗;却被我横插一杠,心中有怨,是也不是?”
赤蓉屁股还没坐热,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惊慌道:“不敢!没有的事!妾身怎敢埋怨少东家!”
“我倒不怕你埋怨。但还是要说,你那计划原本就不可能落实。”槐瑛低声道,“你女儿才多大?人都没长开,跟常来的那个钟银家小孩差不多模样吧?人家可是被他们当干女儿带在身边照顾的,对着这么小的孩子,谁下得了手?”
此话一出,赤蓉的脸瞬间由白变绿。实在也不能怪她,只因她这辈子见过的烂人太多,烂得太普遍,显得正常人都近乎绝迹了,竟一时想不到这层。槐瑛摇摇头,又道:“上门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脑子,胆子,能耐,运气,缺一不可。你若想让绿珀攀入高门,便只能趁早培养起她来。若只图平安,不图富贵,嫁人未必就比留在身边更好。若是……”
她最近还筹谋了一个主意,只是尚未落定,不好此时说出。因此,隐去了最后一句话,只道:“你再想想吧。若有好的去处,我也会帮你留意。”
赤蓉心事重重地走了。
最后一个来的人是阿雁。
严格来说,阿雁是个侍卫。虽然经常被两个主人指使着做些杂事,但一般情况下,她的职责就是找个离槐瑛近的地方,像木桩一样站着,等候随时可能到来的指令。
今天就是个非常风平浪静的日子。按理来说,阿雁应该就在书房附近。但她却是最后一个出现。
她刚踏进门槛,槐瑛便疑道:“你做什么去了?”
阿雁睁着一双干净的圆眼睛,坦荡荡回视:“回小主人,花魁大人嚷嚷说房间里蚊子多,让我去替她拍蚊子了。”
“……”
槐瑛莫名心中有愧,别过目光:“这样啊。拍干净了吗?”
“还没有。”阿雁如实作答,“可能一会儿还得回去拍。小主人找我什么事?”
槐瑛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但此刻,看着阿雁那张纯良的脸,竟然有点开不了口。
她挠了挠脑袋,指着方才赤蓉坐过的座位:“你先坐。”
阿雁不知她要做什么,老老实实坐下了。
槐瑛道:“你喜欢丹娘么?”
阿雁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惊失色:“您说什么?!”
“别激动,别激动。”槐瑛连忙安抚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有没有一点可能,就是,一点点普通的喜欢……?”
她捏着手指比划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努力了半天,最终呻吟一声,自暴自弃地跌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痛苦道:“不行了,我今天说太多话了。脑子完全乱了。对不起。”
阿雁神情呆若木鸡,身体本能倒还在照常运转,伸手把槐瑛搀了起来,扶到椅子里坐下。
正要抽手,手却被槐瑛紧紧抓住。
槐瑛双手捧着她的手,眼泛泪光,诚恳道:“阿雁,我只有你了,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阿雁恐惧极了:“小主人,您,您,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利用你。”槐瑛小声道,“我想让丹娘离开万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