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当日是个好天气。
顾沅芷穿了一条淡青色齐腰襦裙，外披一件同色薄纱披帛，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只戴了根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显得素净高雅。
她走至马车旁，左等右等，顾惜还未出来。
冬青在身边不免嘀咕：“三小姐怎么迟迟不来，她不是很想去吗。”
言语间显然有对昨日之事的不满。
顾沅芷低声道：“莫要再说。”
冬青抿唇，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喊了声：“三小姐来了。”
大姨娘跟在顾惜身后急急跑来：“惜姐儿，再戴上这个！”
说罢，便不由分说往她头上插上又一只金发簪，这才满意点头。
顾惜不耐烦，小声道：“我不想戴。”
她偷瞄一眼顾沅芷，更觉难堪。
大姐姐赴宴也不浓妆艳抹，穿得反而更加简单，偏偏她娘就觉得这样好看，不仅穿得如此粉嫩醒目，还让她戴这么多簪子。
大姨娘撇了撇嘴：“这多好看啊，咱可不能让人看轻了。”
她这才看见顾沅芷，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面上却是堆起笑来：“大姐儿，今儿怎么穿这么素？”
顾沅芷淡淡道：“习惯罢了。既然阿惜到了，我们就出发罢。”
顾惜一声不吭跟着她爬上马车。
顾沅芷也并不看她，只靠在车窗旁闭目养神，更让她不安。
一路颠簸，好歹是安全到了。
两人在入席前就分了手。
顾惜说着掉了帕子，一面回头去找，顾沅芷也心知这是大姨娘的主意，怕她出意外，只道让木槿跟着她，又给了几个侍卫。
刚走过院中木桥，一道活泼倩影便到了面前。
“阿芷，你来了。”舒棠笑得明媚，就要来拉她的手，却被避开。
她脸上笑容有一瞬间僵硬。
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只伸手挽住顾沅芷的胳膊。
顾沅芷不由得想，原来她这么能忍么。
她还以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舒棠总会忍不住。
大抵是心里又憋着什么坏。
她心里多了几分警惕，这回却没有避开了。
“澧兰怎么没有来呢？”
二人一同朝席间走去。
顾沅芷默默想，澧兰和你关系很好么。
她的妹妹，不该和前世宿敌有半分关系。
顾沅芷很好地藏住满心憎恶，只端着滴水不漏的笑容：“她与人有约，故而今日我带了另外一个妹妹，没有带她。”
舒棠“哦”了一声，并无异常。
刚入席，顾沅芷就被各色女眷亮花了眼。
她瞠目结舌。
她本以为顾惜那般打扮已实属亮眼，谁知这世家小姐众多，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华丽。
光是硕大的明珠就出现在好几位小姐的裙摆上，不由得让人怀疑这是哪家铺子的新式样。
“阿芷！”
一道清脆女声打断她的思绪，顾沅芷循着声音看过去，身着白色襦裙的少女便挽住了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从舒棠身边拉走。
余光中，舒棠的脸色又僵硬了一分。
来人并未在意，只稀奇看着顾沅芷，后者被看得不自在，问：“怎么了？”
这位称得上是闺中密友的宋六小姐道：“阿芷你整日诗海徜佯，自然不知，最近京中小姐里最为时兴的就是花魁风，因而你瞧，这些小姐都浓妆艳抹，生怕别人穿金戴银比自己华贵哩。”
顾沅芷稀奇：“还有这事？花魁是什么好身份吗，这些姑娘怎的放着自己的风格不要，去争相模仿。”
“你说这话怪像我爹的......总之是那红香阁的花魁初次露面，太过美貌，不知俘获了多少公子少爷的心。”
“这又与我何干呢？”顾沅芷更加一头雾水。
宋弯嘿嘿笑了两声，悄声道：“所以阿芷你今日这身，比起她们来说，简直过于惊艳了......你放心，我敢保证，今日儿郎的眼里，定是只有你一人的。”
顾沅芷啼笑皆非。
且莫说她现在压根无意于嫁娶之事，就算她有心挑选夫婿，也不会同旁的女眷作比较，以示自己的出众。
她轻轻敲上宋弯的额头，终止了这个话头：“莫要再说了，入座罢。”
只是有些事并非她所避免，就能消失的。
本就是为了让舒棠在同龄公子小姐面前露个脸罢了，因而宴会流程极为简单。
舒棠好不容易央求那便宜老爹少说几句话，先行离了场，这才不耐烦揉揉之乎者也听出茧子的耳朵，满面桃花投入交谈之中。
顾沅芷却是借机离席，偷偷跟在了舒太傅身后。
这便是明知鸿门宴，却偏要赴宴的原因。
她想问问舒太傅，是要一个满口荒诞之语、毫无大家闺秀模样的小姐，还是一个识文断字、进退得当的女儿。
......
宴上，不知是谁朝舒棠喊了一句：“舒小姐，听闻前阵子你不在府中啊，是在哪里游玩？”
语毕，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暧昧笑出声来。
舒棠却是没有满面惊慌，反而镇定自若，并未出丑。
顾沅芷方才回到席间，闻言总觉不妙。
而后舒棠坦坦荡荡答：“棠儿一时贪玩出府，好在遇见那心善的顾大夫人，在御史府上暂住一段时间。”
她顿了顿，又接着笑道：“诸位有所不知，顾家小姐都是风华绝代的大家闺秀呢，棠儿见了都自愧不如。”
前世顾家大小姐名扬京城也是及笄礼以后的事情了，故而现在并没有很多人认识顾沅芷。
看热闹的人顿时就起了兴趣：“不知是哪位小姐？”
“是啊，她今日来了没有？本公子倒是真想见上一见。”
顾沅芷心中暗道不好，就听舒棠不紧不慢朝她而来：“阿芷，让大伙儿见见罢。”
众人目光纷纷追随舒棠脚步而去。
舒棠停留在一张桌前。
桌前少女端坐着，一身嫩粉色襦裙，脸上脂粉气息极重，白里透红的脸蛋怯生生扬起，望向舒棠。
人群中顿时爆发一小阵窃窃私语，只是声音虽小，却格外明显。
“就长这样啊？”
“还大家闺秀，真是小家子气。”
“你瞧瞧她头上那只金簪子，这不是红香阁那花魁前阵子当掉的吗？”
“哎呦，一个世家小姐戴人青楼姑娘都不要的首饰，说出去也不怕丢了家里长辈的脸。”
随意的、恶毒的讥笑声灌入顾惜的耳朵，她登时脸色煞白，身躯颤动，犹如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只再施加一丁点力度，便破碎落地。
有人帮她挡住了这阵风。
身旁的少女默然起身，走至桌前，隔绝了部分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惜猛地抬头。
顾沅芷一身朴素打扮，却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有正值豆蔻年华的青春美貌，明明尚未及笄，却有一股别样的沉稳气息，令她整个人的美都不真实起来。
顾沅芷对这群人前后态度只觉可笑。
她也心知肚明，不过是舒棠搞的小把戏，目的尚未清楚，但要是那个大腹便便的浪荡公子哥儿看上她，抑或是哪家的小姐恨上她了，她总归是要吃些苦头的。
舒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些伎俩啊......
接下来会是什么？下药？迷晕？毁掉她的清白、让众人皆知？
舒棠对上顾沅芷幽深的目光，心里不住犯嘀咕。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世家女怎么没前世好对付了呢。
想到自己莫名消失的未卜先知能力，她就一阵心痛。
一定是因为这个，事情才会频频出乎她的预料。
她扯起一抹笑，将顾沅芷拉了过来，冲众人道：“这便是顾家大小姐，顾沅芷了。”
这话一出，方才还面露欣赏之意的人登时神态各异。
舒棠看着众人反应，唇角微勾。
有人已冷笑出声：“顾沅芷？这不就是骗了楚家婚，最后胡乱攀咬退了婚的那个小姐么？”
骗婚？
顾沅芷目光如利刃，一下找到那垂眸不语的曾经竹马，直直射了过去。
若目光能杀人，那楚天卓早就被她弄死千百遍了。
而楚天卓只闷头喝酒，更坐实了这件事。
原来还找上楚天卓，想要坏她名声。
顾沅芷心中冷笑，身躯未曾有半分动摇。
可惜，她并非前世遇到一点事便六神无主，只能依靠他人的菟丝花了。
“若我说，退婚一事本是楚天卓有错在先，各位可相信？”
众人面面相觑，已有人道：“你口说无凭。”
“同样口说无凭，他大可尽情沉默，享他人为之冲锋陷阵，在场之人却无一为我发声。真是可惜。”顾沅芷微微摇头，神色间是一种奇特的从容与无奈。
“可惜这世道总对男子宽容，只一味苛求女子。既是如此，我便无话可说。”
宴会众人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舒棠笑容消失。
她未曾想到，顾沅芷竟如此伶牙俐齿，短短几句话不显急迫，反而胸有成竹，说得轻飘飘，那些个小姐们却动了心思。
她刚要打圆场，以洗脱嫌疑，就被另一人抢先。
……竟是三公主。
她只在前世远远见过一面，方才心思全在顾沅芷身上，又未曾递过帖子，何曾想到公主为何要来凑热闹！
三公主文华道：“既是双方口说无凭，又是些家长里短之事，索性便让它过去，今日这宴的主任可是舒小姐。”
众人不再言语，只继续谈笑风生。
顾沅芷朝那边行了个礼，便回到位子坐下。
这一坐，她方才发现顾惜不知何时跑了出去，消失不见。
她召来木槿，木槿却是一脸茫然：“方才三小姐说要透口气，不会走太远，让奴婢顾好小姐便好。”
这顾惜……顾沅芷叹口气，吩咐木槿带侍卫去找。
但愿不要出什么事。
不过片刻，木槿带人回来：“小姐，人未找见，奴婢在假山后面发现这个。”
顾沅芷低头一看，是那只大姨娘给顾惜戴上的金发簪。
未曾有丝毫犹豫，她带着冬青离了席。
舒棠看着顾沅芷离开的背影，面露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