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卫们默默退下。
她提着灯轻手轻脚地走到少年身后，然后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哥哥，你在这里干嘛呀？”
少年闻声似乎被吓了一跳，全身跟着颤了下，迅速伸出手在脸上抹了抹，然后回头看过来，朝她露出笑容：
“来了。”
说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吧。”
姬卿几乎是在他转头的刹那，看清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便淡了笑容。
她将手中提的灯放在假山上，然后，抚了抚裙摆，坐到他身边。
深吸口气，硬生生扯出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哥哥，你在这里干嘛？二叔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卿卿，你还记得吗？太学院里也有这样一条小溪。”
少年笑着看过来，那双眼里似乎有一泓清泉，又似一弯明月，说不出来的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姬卿闻着他满身酒气，便知他已是醉狠了，将地上四处散落的酒壶一一摆正，才回道：
“当然记得啊，你还曾赤脚进里面去给阿辰抓虾，然后被薄学正追着打。”
难得忆起往事，少女也不禁真正展露笑颜：“你被追得一路跑回家，难得薄学正那么大年纪追了你一路，后来还是父亲……”
提及父亲，兄妹俩脸色都变了变，姬卿收了笑，假装自然地说下去，“…将你押回去。”
“是吧？”
“阿辰，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还有玄玉。”
“也是。”他伸手盖住脸上的嘲意，以至于没人看见他眼里的巨大落寞，“我一个失了爵位的世子，如今又隔的天远地远，理我做甚么呢？”
姬卿没说话，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脚下二人的影子。
“累么？”不久之后，少年又冷不丁发问。
“不累。”
“你不应该让你的手染上血。”
“……什么意思？”
“刘承贵的家眷。”他说话点到即止，说完又饮了口酒，余光带笑地略过自家妹妹的脸。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看吧，我也没有你所认为的那样无能。”少年仰起头笑，眼底满是自嘲之色。
此时，圆月高升，很快，月色被假山遮盖。
姬卿没有笑，而是抿起唇，无声的沉默，静静地看着前方彻底陷入黑暗之中的那道身影。
那个人似乎喝醉了又似乎清醒着，他不停左右晃着脑袋，突然摸着脑袋又冒出一句，笑得没心没肺极了：“哎呀，对不住啊！让你们守着我这个无能的人。”
“殿下不无能，一点也不。”姬卿极为认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夜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只要殿下需要，我会是你身边最得力的影子，护卫，甚至棋子。”
“奥，这样啊。”那人又咕噜咕噜灌下几口酒，将下巴放在酒壶上，“你也觉得我狠心吗？”
“不，完全不。他们二人罪有应得，他们一定会死。不会有人做的比你更好。”
“你也听到了吧，卿卿。先生说，顾行远说的是真的，易-子-而-食，他们宁愿这样都没有背弃国家，他们竟然这样过了这许多年，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真的很可笑，真正应该被保护的人需要不断自救以此谋生，而原本应该保护他们的人却借机踩着他们的尸体往上爬。卿卿，若是我，我甚至不敢妄想，在这样的北境，能够活下去。”
“你说，他们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你说，为什么父亲和皇叔就没有发现北境如此困局呢？”
明明今夜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毫无逻辑，可偏偏姬卿每一句都听懂了。
执意落刀的是你，心生怜悯的也是你，可是，哥哥啊，世间唯一能克制心软的便是心狠，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她再度看过去，少年眼睛里的痛楚清晰得都快溢出来，她不忍心地别开眼，心里一阵阵发酸：
“那时大夏建国不久，朝堂上既要仰仗老臣，也要提拔新贵。地方上若刚开始便雷厉风行，恐人手不足，也会造成朝政不稳，民心浮动。且南北各有他国势力窥伺，所以，便是发现了，也有心无力。”
“再加上地方官员有意隐而不报，一层一层的互相包庇，是有可能发现不了的。”
“是么？”
“卿卿，你说，母亲会愿意看到我如今这般模样么？”
“我觉得我变了。”清秀少年深深吸口气，打了个酒嗝，“顾行远死得不无辜，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有些东西，是对的。”
“你还记得他问我的那句话吗？其实那时候我是动摇了，我怎么能说，如今闭门不出又能存粮足够不是另一种的太平？即便这是翁老所说的苟且偷生。”
“就跟赵大人说的一般，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想活。”
“可这样做无形中就会加重北境其他州县百姓的负担。”
“可虞思衡说那些百姓甘之如饴，妹妹，你知道我听到这些的震动吗？我在这里，在这些百姓身上看到了最亮眼的光辉。那种人性，竟然令我生出种错觉——那是神性。我既庆幸，又遗憾。”
他又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可能喝得太急，被呛住了，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姬卿忙上前，顺着轻抚他的背：“慢一些，慢一些…”
清秀少年垂下头，下巴勾出柔顺的弧度，有泪顺着眼尾滴落，“你那日看到那个茶商岑溪的孙子了么？他甚至仅仅是落了两刀便下不去手了，他们之间是灭族之仇，可你看他…”
姬卿撤回手，嘴角弯出笑弧，只一下，攸然而止：“他很善良。”
“我理解赵居安，他尽全力也只能护一方百姓的无奈。也理解翁老，他的不忿，他的不甘。他们二人，一个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一个不想做缩头乌龟，谁都没有错。”
姬卿咬唇，“他们二人所求不同，一个求的是百姓生存之道，一个为的是百姓尊严之争，本就不能简单以对错来论。”
“没有人比生在这里的人更爱这片土地，虞州的百姓，真的很好哇。北境的百姓，真的很好哇。”
分明是惊叹的语气，可是谁说着说着止不住的哽咽，又模糊了眼睛。
半晌，姬卿侧头，定定地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年郎，
“所以，你后悔了么？”
后悔什么？
姬宁放下原本要去拭泪的衣袖，愣愣地看向此刻认真发问的妹妹。
后悔杀这些人，还是后悔来北境？
“没有，没有…”他摇头否定，眼底漾开失落，那里面有许多无奈痛楚交织着，他神情木然地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膛，“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我只是对姬宁，很失望。”
姬卿屈膝环腿，下巴搁在腿上，歪头看着他，没再说话。
可是，哥哥，你很失望的，是眼下的北境，如今这个大夏吧。
兄妹俩不约而同的都沉默了，只静静地仰头看着天上月亮。
许久以后，姬宁咕哝了句什么便挣扎着要爬起来，姬卿反应过来去搀扶他，被他一把挥开。
他看起来烂醉如泥，摇摇晃晃地起身，似乎连站都站不稳，只倚在假山旁，手里拿着最后一个酒壶，一口气喝完后，猛地掷在地上，有些负气有些任性有些发酒疯道：
“会习惯的！”
下一瞬，仿佛醉意全无。
“会习惯的。”
他神色无比平静地看着姬卿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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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卿好不容易将他扶回房间，掩门的时候，看着床榻上安安静静的少年，抬头望了望越来越沉的天色，不知怎么，脸上染上一抹忧色，默了默，唤来曲直，小声吩咐了句：
“二叔，点支安神香吧。”
已近丑时，屋外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
屋内仅有的烛火微弱地闪烁，香炉里面漂出袅袅白烟，床上的人神情痛苦，长眉重重拧成“川”字，嘴里不停呓语着什么。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们了。
他清楚这是在梦里。
他穿过一层一层的纱幔，看到母亲正在书房给父亲磨墨，他们脸上笑意深深，琴瑟和鸣，和谐得如同古书中所讲的神仙眷侣。
他们跟以前一样，父亲没有断臂，母亲身上没有数不清的箭。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向他，朝他伸出双手，
“宁儿，快来…”
“快来…”
“父亲！母亲！”他露出笑容，伸出手去，然而两人身影却在烟雾缭绕中渐行渐远…
“不要走！”
少年蓦地睁了眼。
屋子里并未点灯，只桌案前燃了只蜡烛，发出微弱的光，有那么一丝丝熟悉的香气在空气中漂浮。
少年整个人处于半明半暗之中，烛光打在他脸上，是瘆人的惨白。全身仍是止不住的抽搐颤栗，手甚至不能正常抓握在一起。
半晌后，他单手扶额，轻轻出声：
“二叔。”
曲直从黑暗中现身，上前，双手用力地扶握住他的肩。
“二叔…二叔…”
少年整张脸已经被冷汗浸湿，牙齿上下打颤，双目赤红，浑身折成诡异的一个姿势，嘴唇已经咬破，正往外渗着细小血珠。
曲直的手微微颤抖，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到不堪一折的少年，不忍心地将脸撇到一边。
“世子，忍一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一墙之隔。
姬卿披散着长发，屈膝坐在床榻上，听着隔壁隐忍到颤抖的声音，静静地流泪。
双生子心心相连，他痛一分，她痛一分。
少年终究年少，而今不过十六。
少年却也终归不再年少，而今已然十六。
他们今日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