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宴厅大门已经碎成齑粉,一条庞大的雪色玉龙在宴厅中游动,四只龙爪闪着寒光,如同无情的利刃,强大的龙息在宴厅弥漫。在那一声龙啸的威压之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晕死过去,只剩阿娘、大舅和三个陌生的客人。玉龙一双墨绿色的眸子似乎快要喷出火焰来,死死地盯着还站在面前的这几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爹的灵体,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以前阿娘总是跟我说,阿爹的修为是如何了得,那时总是天真地想着:我一定有机会看到,而且有朝一日能够跟他一样强大。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阿爹将阿娘大舅视为仇敌使出绝招。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应该是这样的,阿爹肯定被人控制了心神,他的无情肯定是不出自本意。
我大声哭着喊着试图冲进宴厅,想把站在巨龙下的阿爹摇醒。
令辰哥哥死死地拉住我,冲着我大吼大叫。我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恶的眼泪太多了,视线被它们蒙住。我只想把阿爹摇醒,把阿娘从危险之中拉出来啊!
宴厅中的每一个亲人,我都不能失去。我不要失去他们啊!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连那个门都进不去。
那声龙啸之后,残留的龙息将大门堵得死死的。
我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看见大舅和另外三个还清醒着的人一同召出了浓稠的黑烟,阿娘挡在阿爹身前,带着哭腔冲着大舅说着什么。
那时,我应该什么都没有听到。
但是奇怪的是,这一次我却听得很清楚。
阿娘哭着大喊:“大哥,天璟毕竟是灵族的后人,事关灵族难免心急,我求求你不要对他使用魇阵!不要啊!他还是我的夫君啊!求你了,哥!”
阿爹却是一把推开了阿娘,口气极为嫌恶,“一群无耻之徒,区区魇阵而已!不需要你在此卖弄廉价的眼泪,滚开!!!”
阿娘被推得一个踉跄,双手支着桌子才勉强站稳,满脸的凄苦之色,“天璟,你走吧……带着两个孩儿离开这里……”
大舅的面色更为难看,“心烛,你先出去,带令其走远些。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疯子!”
这时,又一声穿云裂石的龙啸骤然而起,龙啸震得天摇地动。我分明听到阿娘一声惊呼,同时感知到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渐行渐远。
龙息几乎将整个小楼掀翻,残破的墙体,碎裂的门窗,飞檐兽首被激流掀至高空,四处乱飞。目光所及之处,黑烟弥漫。
我竭尽全力睁大双眼,试图在黑烟中找到阿娘的身影。但是,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令辰哥哥仍旧是死死地拽住我,想把我拉走。我一动都动不了,惊惧与慌乱已经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好一把抄过我的双腿将我扛在肩头,背着我向院子冲去。碎石残木不断击打在身上,我却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拼命地回过头盯着黑烟弥漫的地方,气息聚而又散,那处却没有任何动静,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令辰哥哥背着我跑出烛院,将我藏在远离飞石的地方,吼着:“令其,你坐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跑,我去找阿爹和阿娘!”
令辰哥哥往回跑了没有几步,就见玉龙飞出院门,面色青白的阿爹站在龙首。阿爹俯身一捞,抓起令辰哥哥,乘着玉龙冲入高空,消失在云层。
阿爹没有看我,哪怕是一瞥。他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他带着他唯一疼爱的人走了,玉龙如同一道银刃,扎得我心碎,碎成了渣。
我觉得我应该算是死过一次了吧。我一直望向玉龙消失的地方,呆坐了很久很久,久到颈脖麻木得不能转动。
我的心底渐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何这么久了阿娘还不来过来找我?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抱着我安慰我吗?阿娘?!我的阿娘呀!
我突然醒了过来,不要命一样朝烛院奔去,院中一片断壁残垣,三层的小楼只剩下半层,黑烟已经淡去,宴厅呢?
汹涌的泪水又模糊了视线,我踉踉跄跄地奔向宴厅原本的方向,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浑身上下都是血,终于爬到宴厅。一片狼藉中我隐约看到阿娘的裙裾,我大声喊着,在废墟上爬着,用血淋淋的手扒开裙裾上碎石。
在目光清明的一瞬间,我终于看到我的阿娘。从眼角嘴角溢出的黑血已经凝结,曾经美丽的容颜染上深深的青色,泛着森冷的死气,胸前四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毒烟仍在那里纠缠不休……
九岁,大舅问我想要什么作为生辰礼物。
两年来,他一直尝试着用各种方法逗我开心,宠溺着我,想让我忘记那场噩梦。
孤烟族的魇毒,能让人陷入梦魇失去心智。此毒无药可解。
我大概就是中了魇毒吧?好像是的,也好像没有。我认真地修行,规矩地生活。只是,我绝口不谈父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他们。
大舅另找一处风景极佳之地,专门为我修了一个院子,名为琪院。
此外,大舅给我改了姓氏,新名字是南令琪。
生辰那天,大舅送给我一卷手抄的心法:《匿形心法》。他故作神秘地告诉我,这个心法非常有趣,修成之后可以随意改变自己身躯及衣着的颜色,孤烟族的小孩子都很喜欢。
其实,我知道他在骗我。
这个心法是那个头戴血玉面首的人交给他的,是灵族失传已久的秘术。他担心我忌讳灵族二字,故而避而不谈。
灵族的心法又有什么要紧?或许以后遇到灵族的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既然那个人的心里只在乎灵族,那么我不妨让灵族多死几个。而且,那些人死于灵族的秘术,岂不更加合适。
那一年,大舅因为身受重伤,没有参与争夺黑石。听说灵狐族被云泽族算计,全族无人幸免。但是,他们没有抢到黑石。此后,仅仅相隔不到一年的时间,天君与神域一同隐世。
数年来,孤烟、落木与云泽三族一直在秘密地寻找白色的那枚天石。暮宗山内有妖族先祖留下的秘道,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山中穿行。
某一天,大舅让我带着数十个族中弟子去暮宗山,他对我说:“琪儿,你已年满十八岁,应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正好今年轮到我族搜寻天石,你去一趟暮宗山罢。”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在离开雪岩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走竟是永别。
来到暮宗山的时候正值隆冬,大雪封山,整个山中只有我孤烟族的数十人,每天在秘道内通行,分头在各个天涧修行历练。
那日雪后放晴,我带着族中弟子找到一处开阔之地,晒一晒久违的阳光。未多时,雪地里走来一个人。
十多年的时间,会让一个少年的容貌有多大的改变?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与其说是从容貌认出,还不如说是那道熟悉而又亲近的气息。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宗令辰。白皑皑的雪地上,他一身素色,手中拿着一支玄铁短矛,深棕色的长发随风乱舞。他在数十丈之外停下,静静地望向我,神色让我看不懂。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确定只有他一个人。
我走到他面前,只听他低声唤了一声,“宗令其……”
“不,我是南令琪。你有什么事?”虽然,自始至终他没有任何错,或许我不应该这样冷漠地对待他。但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我对他的态度,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二十一年前,南心烛对灵族的王族护卫用了夺魂术,诱使他杀害了玉灵王。你知道吗?这位玉灵王正是我的亲生父亲宗天珀。这个女人一招夺魂,致使灵族内斗,三族被灭。由此,灵族内乱至今,十二灵族仅存四族。”
“所以呢?她不是早就被那个人杀死了吗?”我恨恨地想:他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哦对了,有那么一点关系,原来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而是堂哥。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宗氏传人。可笑的是,那个人竟然为了侄子而杀妻弃子。
“哦?死了?不过,孤烟族还在。”他的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一边说着一边召出了他的玉龙,手中短矛银光暗闪,眼神中的杀意显而易见。
在刚刚看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底还有一丝欣喜。毕竟,留在我最后记忆中的,是他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我,拼命地奔跑,将我背出死亡之地。
然而,终究他姓宗,而我,姓南。
宗令辰的修为比我高深许多,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就算是数十名孤烟族人一拥而上,仅仅是一声龙啸就让他们口喷鲜血,悉数晕倒。哪怕我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妖术魇毒,在寻那条气宇轩昂的玉龙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当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其他人已经全部死在短矛之下。而此时,矛刃的寒光正在我的眼前闪烁。
我不停地冷笑,“没关系,来吧!我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地活过,不过是一个错误罢了。来吧!给你的父亲报仇,给你的灵族报仇,哈哈哈……”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收起短矛,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为何要让我继续活着?让我继续在支离破碎的人生沉沦吗?现在告诉我事实的真相又有什么意义?教我知道阿娘是十恶不赦的妖魔?教我知道孤烟族与灵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妖族与世间的仇恨不是已有千百年了吗?这一切凭什么要让我来承担?
我无比清楚:无论是玉灵山,还是雪岩峰,都是我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我的身上流着两族的血,却不属于任何一方。
可是,我还能去哪里呢?
原本以为,我会埋葬在暮宗山的冰雪之中,就此了却一生。
当我再一次从混沌中清醒,睁开双眼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目光所及无一不是精美华贵之物,卧榻四周轻幔围绕,袅袅沉香暗袭。
我认定自己这次是真的死了,大概是来到了魂灵安息之地。
然而此时,围幔外隐约飘来人声,“他是否醒来过?”
“尚未清醒。”
“他身上的伤如何了?”
“其实,他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皮肉之伤早已痊愈。他在冰雪中昏迷过久,寒息侵入心脉,以致灵识凝滞,尚需时日恢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最主要的还是……”
“是什么?”
“他一心向死,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