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各样七颠八倒的念头在烈如秋的心海中纠缠不休,作出无数个决定,又被自己悉数否定,终是一筹莫展。
在茶室内踱过千百次来回后,烈如秋的身心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满腔怒气无处宣泄。一时激愤,他将满案的玉壶玉盏玉灯全都摔成齑粉,就连那数百枚黑白玉子也有未能幸免。
这般折腾直至黎明,烈如秋终于跌在软榻上,回想起往日无忧无虑的时光,无比怀念红叶似海的秋枫院,烈日胜火的炙炼崖,仙若瑶池的玉魄湖,炽如熔炉的隐乌道……
隐乌道……
烈如秋的眉尖跳了跳,恨恨想道:假如那日没有去隐乌道修行,就不用应对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了吧?那么,现在仍旧生活在风平浪静的憩霞镇,在曦和山内潜心修行……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烈如秋立即发现如此假设是多么幼稚。若不是遇到沐天落,怎么会意外聚星成阵?作为无相境的修者,岂会对天试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成为近千考生的一员,依然会来到圣都……
不不不!中秋发榜的《点霜录》已经将他的身份公布天下,是否有命活到天试开启确是一个难题。更甚至祸及烈焰庄,同门不能幸免。
还有义父……如果没有隐乌道的相遇,沐天落还会解救义父吗?
烈如秋忽而认真起来,好好地将这个问题琢磨了一番。
就算自视再高,烈如秋尚有自知之明:与沐天落的交情远远还没有到那样一个程度。他之所以竭尽全力解救义父,是因为他的处世之道,出自本心而已,或者称之为对完美无瑕的偏执,与交情二字当真没有多少关系。
既然谈到交情,烈如秋不免自嘲:自己又为沐天落做过什么呢?些许微末之事,仅仅是举手之劳罢了。对比沐天落那些惊世骇俗的举止,逆天而为的行径,着实不值一提。
最终,烈如秋不得不承认:就算是没有遇到他,沐天落同样不会只取天石而不管义父的生死。他忍不住暗骂一句,无比愤懑地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妖孽!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么混蛋!要我平白背负天大的恩惠,你自己却撂了摊子一命呜呼!”
烈如秋斜靠在软榻上,心神终是困倦难支,迷迷糊糊间并未注意到一道银光闪过,合上眼帘沉沉睡去。
银光瞬间凝成一个修长的身影,待星光散去,只见神魂负手而立。
看到茶室内的一片狼藉,神魂抬手轻挥,满地的玉石碎片化作微不可见的细尘,从半开的木窗飘出去,混入风雪中。
木窗迅速闭合,寒风趁机窜入茶室,案上的灯火摇了摇,烈如秋好像被光影惊扰,在软榻上侧了侧身,微微蹙起眉头,似乎睡得极不舒适。
神魂聚起一团银云覆在烈如秋四周,抬手伸向案几上的炽枫玉琴,隐隐流光从琴身透出来,
触碰琴身的指尖顿时化作虚影,整只手竟然从琴身穿越过去,似是虚无一般,却是无法提起玉琴。
神魂极为难得地扬起了眉尖,凝视流光如水的炽枫,眼眸深处涌起暗流。他抬手再次抚过玉琴,仍是无法移动半分。
旁人无法触及炽枫玉琴,乃是因为瑜昑血玉的灵力。但是作为上古之神,无论历经过多少时空,幻化成何种模样,他依旧是万物之主,万无道理拿不起一个物件。说到底,这亦是凡间一块玉石而已,绝非圣物可比。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炽枫玉琴能够触碰,无法移动。
着实可恨!元神被那些凡人封禁,灵力竟然退化到如此羸弱地步。
他将目光移至软榻,瞅着这个偶然间将他禁住的年轻人,眼底星芒涌动,隐约闪过某种异样的光彩,飞快消没于星海中。
神魂不再执拗,散了包裹烈如秋的银云,收回抚琴之手随意一挥,案几腾起翻覆,玉琴不偏不倚地落在烈如秋的胸前,被他无意识地环在怀里。
神魂再次聚起银云,将烈如秋送入卧房的睡榻上,并垂下床周的幔纱。
不知何故,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远远地站在门边,望着床幔相隔的人影,光影映照下明暗相交。仅此稍作驻足,却是浮思翩翩。
这个世界于他的眼里没有任何色彩,万物皆是非黑即白,所谓的七彩斑斓仅在沐天落的记忆时,反倒如虚如幻并不真实。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上古之神,统治星空的至尊圣主,万物生灵在他面前只能臣服膜拜,心存畏惧——甚至这种畏惧生成一种执念,不惜自毁也要抹去他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当然,不是没有遗憾。不知为何忘却了绝大部分的往事。比如,如何落入这个世界,是因何被封禁了元神灵力……旧时印象杳无踪迹,他的记忆仅限于沐天落的经历,以及封存于圣物当中的片段。
因此他无法理解,悬镜崖主对待他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偏执。凡人不是看重情义的吗?对待自己唯一的门生,他怎会如此无情?
不过,凡人的立场无关大局,此等微末之事根本无须耗费心神。
仅有面前的这个人有点棘手:不仅对他毫无畏惧之心,一心只要唤醒沐天落的心魂,还出乎意料地将他禁住。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然而,无论怎样特殊,仅此一人而已,不可能翻起大浪。假以时日,总会找回全部的记忆。无须多时,元神灵力必当重回自由……
神魂不由冷哼一声:企图将本君禁锢于凡人肉身,妄想本君重新回到那具残破的躯壳,从而被一个凡人支配,实在是太过荒谬,当真是可笑至极!
忽而,他对着烈如秋轻声问道:“得知真相之后,你会何去认可从?”
问罢,神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某种微妙的东西在识海闪现。恰巧此时,卧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玉琴被远远掀开,若不是榻上的锦被阻挡,差点滑落到地上。
他立即摇了摇头,不屑地想道:此人的举止屡屡过界,定是因为沐天落太过懦弱的缘故,才教本君对他这般容忍放任。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
神魂漠然地收回目光,匿去身形离开了卧房。似乎感知到房内那股迫人魂神的气息消失,烈如秋睡得更加踏实,一觉醒来竟然已经过了午时。
烈如秋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斜靠在榻边,仿佛宿醉一般,根本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的,只觉得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偏偏饥肠辘辘,无法继续赖在暖洋洋的锦被里。
当然,他从未饮过酒,所谓宿醉的感受也只是道听途说。
他自嘲地笑了笑,凝聚心神稍作调息,缓过最初的昏沉不适,立即散去神识探寻一番,阁楼内除去几个侍女别无他人。
待沐浴更衣过后,烈如秋清醒了许多,来到厅堂时,司珞已经备好一桌丰盛的午膳。他坐下拾起玉箸,随口问道:“司珞,公子惜来过没有?”
“回禀知秋公子,惜大人如同往常一样前来觐见圣主,独自用过午膳就离开了。”司珞抬眼偷偷看了看烈如秋,接着说道:“惜大人听说公子沉睡未醒,于是没有打扰,也没有留话。”
烈如秋心知肚明,懒得计较去公子惜,取出袖袋内写着天试排名的白绢,一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一面打发无聊的时间。
按照顺序由上至下看过,一个让人生厌的名字跳入眼中,他不由一怔,再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排名,同时推算过时辰:没错!若是前面没有人耽搁时间的话,这货马上就要进入赛道。
烈如秋将白绢胡乱塞入袖袋,风卷残云一般将面前的玉碟扫荡干净,而后说道:“司珞,你将茶沏好后端到平台上面去罢。”话音未落,人已经离开了茶室,跃上扶梯向平台奔去。
甫一离开扶梯,烈如秋不由自主地看向星芒闪耀那处,偌大的一方平台,仅有那人独自端坐,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似是心无旁骛,又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眼见此景,烈如秋原本满腹的怒火与怨念,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心中反倒生出一丝莫名的酸楚:他一直都是这样形单影只吗?纵然修为高深,身份尊贵,还不是孤家寡人。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涉世仅有一年……不对,要是真正算起来,只有三个多月。如此短暂的时间,先受重伤,而今仅存一缕离魂。即便如此,这个世间仍旧没有打算放过他,哪怕他没有任何过错……
正当烈如秋愣在原地心有戚戚,神魂移过目光扫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若是有心观看天试,便坐下罢。”
烈如秋忽然想起来,正是神魂看似无意间的提醒,自己才迫使公子惜道明出真相……想到这里,他好像抓住某个关键的地方,不由心绪一荡,心情明朗了几分。
他一面走向软榻,一面试探言道:“对于岚先生的计划……”
神魂收回目光,毫无波澜地说道:“本君知道。”
“既然知晓,你为什么还要放任他们?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悍虎还惧群狼。’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蚍蜉撼树,不足为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