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筱川请烈如秋在软榻坐下,着手洗盏煮茶,口中带着歉意说道:“知秋公子安坐片刻,大哥尚在处理庄内的俗务,暂时无法脱身,教我先陪着。”
烈如秋毫不在意地说道:“路大公子掌理偌大一个产业,着实不易。如今休试几日,我差不多成了一个闲人,时间倒是不少。”
他从袖袋中取出锦盒放在茶案上,接着说道:“下午领着师侄闲逛,在一家画坊无意瞧见一幅山水,颇有眼缘,故而收下,特意带来请路大公子一同鉴赏。此刻坐着亦无他事,不如路三公子先给评评吧。”
路筱川惊言:“知秋公子真乃神人,怎会知道我兄弟二人钟爱书画?”
“是吗?”烈如秋有几分意外,“我这是误打误撞巧合而已。那日,与路三公子相谈甚为投契,于是姑妄猜测罢了。”
路筱川取出画卷展开细品,不由赞不绝口,一时过于投入,竟然忘了沏茶一事。烈如秋毫不客气地取过铜壶将茶沏好,为二人斟上,自取一盏慢慢品来,茶汤清雅,桂香怡人,正是那日小鱼儿所沏的麒麟茶。
一盏饮尽,烈如秋忽然察觉到异样。温热的茶汤在腹中滚过一遍,一缕陌生的热意沿着经络四处蔓延,好似顽劣的妖火烫得经络隐隐作痛。那道古怪的气息瞬间钻入脉丹,化作无形的绞索,试图擒住丹心内的神识。
若不是烈如秋事先将圣光散布于气血中,这道妖火轻易便得了手。
但是,纵然有圣光的护佑,烈如秋仍未幸免。
那道气息飞扬跋扈,面对圣光毫不妥协,仿佛亮出了獠牙的野兽,锐利的齿尖噬咬着柔软的心脉,如同利刃插入心头,锁链探入心海深处,肆意搜捕被圣光隐藏的飘忽不定的神识。
心海中,浩密的圣光与獠牙抗争,竭力维护神识的周全,试图涤荡这股污浊之息。这场对抗不亚于生死较量,让烈如秋只觉得头痛欲裂,心力涣散。
如果不是因为圣光,现在的他会是怎样的状况?是晕厥倒地不省人事,还是心智失常任人摆布?
烈如秋强行忍住颅内的剧痛,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路筱川:此人正捧着画卷看得投入,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到异样。
究竟是何时中了招?
刹那间,烈如秋将遇到路筱川以后的情形来回反复掂量,目光飘向火盆另一端的香炉,原本浓郁的檀香变得若隐若现,面前的麒麟茶,清雅的桂香不复存在……难道是焚香与茶香混合后变成了毒药?
眼下之计,如何是好?
烈如秋垂下眼帘盘算,暗暗作出决定:尔虞我诈,无外乎此!眼下只能将计就计了……
他悄悄地深吸数息,凝聚心神,尽力将颅中的挫骨之痛屏蔽起来,若无其事地再次斟茶自饮。
茶过三巡,路筱川总算恋恋不舍地放下画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住地感叹:“万万没有想到,知秋公子竟能在画坊中淘到绝世孤品的仿摹之作。提起原画作者,乃是一名游方世外的丹青圣手。相传,此人名叫罗衣,画作从不留世。有缘则无偿赠予,品过三日便上门收回;无缘纵是千金亦难买。百余年前,有人曾见到他与魔君同行,二人惺惺相惜有过一年半载,而后分道扬镳,罗衣游历不知何处,再未见到其人。世人不免猜想,罗衣已遭毒手,毕生所作皆被魔君据为己有。因此,就算是仿摹之作也是稀世珍品。”
烈如秋随口应道:“不过是几幅画而已,魔君有必要灭口吗?”
路筱川遗憾地摇摇头,“据传,罗衣所作的山水画卷皆与圣物有关。”
“天石?”
“正是。只可惜我修为不济,看不出画中的隐秘。”路筱川自嘲一笑,“大概便是所谓的无缘人吧。”
此刻,烈如秋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天石,姑且应付着:“不过是一幅赝品罢了,幸而入得了路三公子的慧眼,亦不枉我一番心意。”
路筱川瞟了一眼茶案,自责言道:“你看看我这德性,一时瞧画入了迷,竟然让知秋公子自斟自饮,实在是有违待客之道,罪过罪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洗盏烧水,重新沏过一壶新茶,同时问道:“知秋公子,昨夜小鱼儿回来跟我说起,知秋公子对妖族考生有些想法?”
“正是如此。”烈如秋颇为急切地问道:“这事,不知是否可行?”
话音刚落,茶室竹门轻启,走入一名青年,穿着与路筱川一致的族服,略有不同的是胸前的纹饰:路筱川胸前的白鹭是依水而立,此人胸前则是白鹭昂首远眺,双翅欲展。
路筱川立即站起身,垂手含胸,低眉敛息地说道:“大哥,这位就是知秋公子。”
烈如秋尽量不着痕迹地离开软榻,拱手言道:“神域玉弦族知秋,见过路大公子。”
路筱灵比路筱川年长八九岁,已近而立之年,面容生得俊雅,柳眉凤眼,唇角微扬,自带笑意,看上去仿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和颜悦色地瞧着烈如秋,好似多年相识的挚友一般,上前几步伸出双手按住烈如秋的双拳,带着歉意言道:“知秋公子光临闲居,路某却被琐事缠身,怠慢了贵客!知秋公子千万勿要怪罪。”
烈如秋瞅着路筱灵的一双手,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表现才算是“正常”,只好硬着头皮回道:“路大公子客气了。”
三人围着茶案坐下,又是一番沏水斟茶。沉默少顷,路筱川首先开口:“方才,知秋公子正与小弟谈到庄盘一事,想问问大哥的意见如何?”
路筱灵面色未改,一双凤眼含着笑意看向烈如秋,问道:“知秋公子,你数次邀请路某作客晟晓阁,所为何事?”
烈如秋未加思索地答道:“正是要同路大公子商议庄盘一事。”
“此前,庄盘皆是依着知秋公子的心意,入注结盘分毫不差,甚至每日文书都是第一时间交到知秋公子的手上,从未有过耽搁。如今庄盘已小有盈利,跟庄的注金日日见涨,却不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如公子的意?”
不知为何,烈如秋有一种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如果能将事实和盘托出,应该就可以解除身上的痛苦……当然,他的心神依然清明,尚且能够抑住那股冲动。他简短地说道:“我想开立新盘,给妖族考生下注。”
路筱灵仍是笑容可掬,语气温和地问道:“知秋公子为何执着于对妖族的考生下注?是不是对我华茂庄另有企图?”
当然有所企图!烈如秋千辛万苦才将这一句话吞回去,眨了眨有点酸胀的眼帘,故作不解地问道:“圣主已经将北冥妖族收服,视作臣民,你们为何另眼相待?如今天下合一,正是应该相融洽洽。”
路筱灵柳眉微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天下之事,哪有知秋公子说得这么简单?百年前妖族横行四方,作恶多端,对其他三族欠下累累血债,难道仅凭天君的一句‘天下合一’就能一笔勾销?”
烈如秋应道:“那时神域天君领着三族将妖族斩杀殆尽,使之近几灭绝,就连魔君也是灰飞烟灭。妖族躲在北冥百年未出,难道还不够还债?”
路筱灵微微一笑,别有用心地问道:“知秋公子,莫非你已经忘了家门劫乱?”
听了此言,烈如秋不禁蜷起隐在衣袖内的指尖,心头腾起怒火,藏匿于记忆深处的隐秘纷纷浮出心海,挣扎着叫嚣着,在他的唇齿边缘徘徊。
路家的两个兄弟正平静地看着他,颇有耐心地等待着,神色自信满满,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