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接风宴,宾客本不相熟,客套话说罢,气氛免不了有些微妙。推盏斟茶的虚与委蛇,烈如秋向来不擅此道。他索性放下玉箸,郑重言道:“世人皆言,我因机缘巧合得了圣物,故而有恃无恐,成为众矢之的,想必黎执司也有所耳闻。我私下以为,虽然北冥一向认为圣物乃属魔君之物,然而魔君作古已逾百年,现今天下由神域掌理,四族臣服归为一统,再议圣物的归属怕是对天道不敬。”
听了此言,黎季绝面不改色,依然笑容可掬,悠悠言道:“烈公子怕是误会了。黎某认为,圣物并非天道,不应混为一谈。它更不是某个人的私物,圣物的持有者理应有相衬的实力,还要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只有真正的强者方可拥有圣物,君临天下。当年,魔君为圣物所惑,终是功败垂成,身死魂散,说到底还是实力不济,这亦怨不得旁人。”
所谓“强者为尊”正是妖族的信条,烈如秋再次从黎季绝的言辞间得到了验证。不过,话题正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忍不住将某个家伙暗骂了几句,说道:“黎执司所言,颇有道理。然而,我却有一点不解。半年前,天君向北冥发出战书,落木、孤烟与云泽三族皆派人应战,后因战败方才臣服神域。既然黎执司认为强者为尊,为何西钟族却是不战而降呢?”
黎季绝听到对方提起这事,心里有些恼火,偏又不便明言,只好说道:“阴差阳错,黎某错失了天赐良机,确是憾事。”
“哦?”烈如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想法。我原本打算经由苍泽郡拜访云泽族,无奈路途不畅,只好借道贵族宝地。为感谢黎执司的盛情款待,我想与西钟族约战一场,规则与天君的诏谕一致,谨以圣物为注。我若不敌,便将圣物奉上;西钟若败,则摈弃毒道,归顺天君。如何?”
黎季绝万万没想到年轻人如此直白,竟会将圣物当作赌注。原本他有九分胜算,此刻不免生出几分犹疑:一场对阵就决定圣物的归属是否太过草率了?还有全族的命运……这个年轻人的修为真能逆天吗?
他斟酌片刻过后,谨慎地说道:“关系重大,黎某不敢倨傲。”
“那么,依黎执司之意呢?”
“以三阵为限,若是西钟能侥幸胜出一阵,便请烈公子交出圣物。”
烈如秋未作多想,点头言道:“第一阵的时间就在明日巳时,地点与对阵者,由黎执司决定。”他顿了顿,又言:“无论最后胜负如何,还请黎执司容许我等在沁泪海崖地界畅行。”
“这是自然,烈公子无须多虑。届时,黎某必当亲自护送烈公子一程。”
既已言定,宾主再无猜忌,宴席相融洽洽,且不多提。待烈如秋回到石楼,沐天落已经蜷在软榻上睡熟了。烈如秋将他抱到卧房的卧榻上,替他解开斗篷,掏出昏昏欲睡的小翡翠,一边逗弄着两团毛茸茸,一边想着明日对阵一事,忽而有几分后知后觉的忐忑,全无半点睡意……
辗转一夜,烈如秋只是囫囵打了个盹。次日醒来,眼见沐天落仍是与往日一般淡然,不免又有些羞臊。他忍住心里的躁意,将宴席上的情形讲一番,盼着沐天落能多些建议。
沐天落却给了他一瓢冷水:“北冥五族当中,只有西钟一族从未有过交集。自百年前战败之后,西钟族人一直隐居在沁泪海崖,就连天魄族人对他们也知之甚少。至于黎季绝本人,他的修为究竟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烈如秋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你跟我开什么玩笑?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
沐天落又言:“第一战,黎季绝不会亲自出手。对他来说,你同样是一个谜,若非探得底细,他不会轻易使出绝招。”
“那你猜他会如何布局?”
“看过战书再论。”
早餐过后,黎季绝派人送来了战书,挑战者名为“黎钰”,地点定在郡西的锐钟崖顶。
“黎钰是什么人?西钟长老吗?”烈如秋回想昨日晚宴上的九个长老,当中好像并无此人。
沐天落自然没有听说过此名。他思忖少顷,说道:“我与你一同去锐钟崖,对黎季绝只说是观战。”
沐天落想要旁观,黎季绝没有拒绝,因为他同样领了九位长老来到约定处,甚至还在百丈外的平台上支起了天幕,摆放茶案与软榻,俨然一个舒适的观战台。
巳时即至,只听高空一声鸢鸣,一只巨大的黑鸢载着一个黑衣人破开阴云,在崖顶盘旋数周后稳稳地落下来。
烈如秋仔细打量着黑衣人,身材娇小,一袭裙裾飘扬,长发间斜插一支凤头金钗,双眼如迷如雾,眼神一片漠然。
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再看她身畔的黑鸢,通体黝黑,羽毛油亮,绿莹莹的眼眸闪烁着邪魅的光芒,双翅微展,隐着黑雾,散着阴邪的气息。
听罢烈如秋的描述,沐天落的心头一松,言道:“此人,我见过。我们初到阆丘时,曾有一名灵族女子在竹海意图劫杀,你还记得吗?”
“是凤翊歌?”烈如秋想起往事,“她不是一个傀儡吗?”
“先不管她的身份。此女中了心蛊,恐怕会以命相搏,你切切不可大意。”
这时,黎钰抚了抚黑鸢的背羽,抱拳示礼,冷冷言道:“我乃执司义女黎钰。烈公子,请指教!”
话音刚落,就见黑鸢双翅突展,巨禽恰如天际飘落一片乌云,身后还拖着缕缕黑雾,带着尖唳声向烈如秋扑过来。
烈如秋随手抛出一团炙焰,腾身跃起,向后急急退开。不等他站稳,黑鸢侧身飞腾,巨翅扇起一道飓风,携着数支黑羽仿佛利刃扎向烈如秋面门。黑羽声势凌厉,羽间闪着妖邪之光,烈如秋不敢正面相敌,只好再退。
锐钟崖顶虽然平坦,方圆不过百丈,容不得烈如秋一退再退。眼看崖边近在咫尺,烈如秋团起一道炙焰幻化成一柄短剑,挥臂横指,火剑飞向远处的黎钰。
炙焰破声而来,黎钰不得不暂避锋芒。却见黑色裙裾化作一团浓稠的黑雾,火剑没入虚无,而黎钰本人已在数丈之外。
这边,烈如秋与黑鸢且战且退;那边,黎钰如同光影捉摸不定,烈如秋的炙焰始终无法触及。两人一鸢似乎陷入一个怪圈,谁也伤不到对方。
就算彼此试探,也应有个尽头。烈如秋不想暴露太多实力,同样不愿这样无止境地消耗下去。
正当烈如秋盘算着一招制胜,沐天落忽而言道:“你以炽枫抚奏《青竹吟》,此曲或能化解她的心蛊。”
烈如秋闻言,当即取出炽枫,一手执琴,一手狠狠刮过丝弦,一道急促的鸣响如巨雷荡开,纵是黑鸢修为了得,亦受不得如此声浪,不由自主地急扇双翅,瞬间退了数十丈。
借此时机,烈如秋席地而坐,凝神聚息,按住乱颤的丝弦,指尖轻抚,玉琴发出清幽声声,好似清凉的雪泉,带着纯粹的热情,仿佛繁花间的灿烂喧闹,偏偏几簇脱尘出俗的青竹傲然而立……
琴音饱含星辉荡向四周,黎钰先是不屑,而后黑鸢似是受了惊吓,阴鸷的目光渐渐淡去。不过数息,黑鸢敛去双翅间的黑雾,茫然地望向自己的主人。
烈如秋察觉到黑鸢的变化,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黎季绝神色未变,似乎对锐钟崖顶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再过数息,黎钰眼神微凝,如迷似雾的眸子渐渐清明。她愣了少顷,忽而咬住下唇,脚尖一点,化作一团黑雾。下一刻,她已经伏在黑鸢背上。黑鸢再度展翅,破开琴音,向着烈如秋冲来。
烈如秋纳闷了:黎钰明明已经解开心蛊,为何仍要与我缠斗?
沐天落及时提醒道:“此乃赌约,不可分心。她虽然化解了心蛊,仍然受制于人。你可改用《星海弄潮》的琴意,只要炽息伤了她的灵体,你就算胜出了。”
此时的黎钰战意更甚,只求速战速决。烈如秋索性给她一个痛快,赤光星海随着琴意腾空而起,熊熊炙焰烧红一方天地。翻滚的赤浪间,黑鸢渐渐捉襟见肘,终是被赤浪拍断双翅,重重地摔在石崖上。
首战不利,黎季绝仍然十分大度地恭贺对手。烈如秋眼见黎钰敛了灵体,双臂淌着鲜血,心中不忍。离开锐钟崖,沐天落悄声言道:“待三战结束后,你可借口疗伤,将黎钰带离沁泪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