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要走,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
“这位小哥,稍请留步。”
我继续往前,压根没意识到那是在叫我。这里是富人的街区,而我是贫民窟的人,我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我。
然而步子还没迈出去,就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到我面前,将我拦住了。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我诧异地看了一下这两个家丁。
家丁穿着青色的衣服,整整齐齐,绣工和布料也很好,看上去不是一般的家奴。而且对方直接把我拦下来,说明就是冲着我来的,该不会是角斗场背后的金主来抓我了?
想到这里,我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准备打量来者何人,同时轻轻敲了一下腰间的审判,提醒焱仙注意。
当我看到正主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那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成年男人,打着一柄画了山水的折扇,穿着华丽的月白色长衫,系着白色的披风,头上还带着一顶镶红宝石的顶冠,看上去不是普通的富商,而是一个庙堂高官。
官员贵族?在无度天国会有官商勾结吗?
恐怕不仅有,还很多。得提高警惕,提防家丁偷袭。
我一边想着,一边向对方行了个礼,“先生,找在下有什么事吗?在下一介草民,恐怕不能为先生解忧。”
对方摇了一下手里的折扇,姿态优雅地说,“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方才,我听闻公子想找月影姑娘,可是真的?”
听到我想找月影?月影是头牌花女,难道这个人是月影的客人,所以盯上我了?
我本想直接回答说没有,但人家都把我拦下来了,话说的不好很可能遭灾,于是我回,“是,是在下有眼无珠妄想高攀罢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却不料对方马上说,“公子误会了。我只是好奇公子为何想见月影姑娘。若是有苦难言,我虽人微言轻,也可尽绵薄之力,相助公子。”
看来这个人不那么好打发,想要脱身得费点功夫。而且我并不确定月影是不是王婉然,如果认错了,麻烦不会小。我这么想着,就说,“先生实在是好心,我只是仰慕月影姑娘才妄想得见,先生请尽管笑话在下吧。在下不敢打扰先生雅兴,这就告辞了。”说完就转身想溜。
没想到我刚转身,那两家丁又拦下来我,向我行礼。
看这意思是不让我走了。
陌生男人走上前,也没有再客套,而是直接相邀,“公子实在过于自谦了,孙某从未怀对公子不利的心思,既然公子对月影姑娘有心,就随我一同入内吧。也免得公子再被他人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推脱恐怕不好,只能再三谢他,跟在他身后。
刚走到月阁门前,刚才不拿正眼看我的门卫对这个陌生男人非常恭敬地行礼,“国公爷。”
国公?这男人是国公?能被封国公,是什么身份背景?我仔细回顾我以前看过的历史书。好像只有开国元勋会受封公爵,再者就是得皇帝赏识的朝中重臣才会被封国公。
看来这人来历不小。
但想想又很奇怪,一个国公,自己纳妾不行吗?有必要亲自到妓院来?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目的?
我这么想着,但是不敢表露出来,于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穿过牌楼,走过长长的甬道,到了月阁正门前,马上有两位年轻的女子迎上来。
“国公爷,请往里面来,月影姑娘在等您。”
从这两个人的反应看来,这个国公和月影认识,而且是常客?不然不至于说“在等他”。
国公却把我推出来,“在那之前,先为他更衣。我与月影的会面可以安排在之后。”
两名女子点头,上前搀着我就往里走,“公子请随我们来。”
我本来想说我可以自己走,不用离我这么近,但还是没敢开口。
这俩姑娘看上去态度不错,连靠近我都没有皱眉头,也没抱怨。可能是因为那个国公的缘故。
两个小姑娘带着我穿过人群,绕到一块大影壁背后,穿过很长的走廊,到了一个有很多房间的地方,每间房间的顶部都有透气的窗户,从窗户里冒出氤氲的热气。小姑娘领着我到一间房间前,打开了房门。
这个房间比我想的要大很多,用一架屏风将房间分成两块,一边是用于招待的休息区,另一边是沐浴区,隔着屏风可以看到很大的浴盆。
我本来以为更衣就是换一件衣服,没想到这两人直接把我带到了一间浴室。
“公子,这间可以吗?”
虽然说洗澡有点过于夸张了,但是我现在的状态确实需要好好清洗一下,只能答应。
两个小姑娘不顾我的拒绝就替我脱了外衣,她们把衣服挂在屏风上,又要脱我的里衣。我心想她们不是把我当男人吗?就这么直接上手?
等把我里衣也扒下来,她俩就愣住了,“公……额……您这边请。”然后面不改色地扶着我在一张非常暖的石床上躺下。一位负责给我洗头,另一位去拿换的衣服。
我记得这种石头自身不能发热,但是被烧热了以后可以持续很久,所以有很多达官显贵富商豪绅喜欢用这种石头摆在浴室里。
负责帮我洗头的小姑娘洗得非常仔细,她的动作很温柔,把洗沐的药涂满我的头发,然后一点一点顺着头皮按摩。等到药浸透了发丝以后,她一点一点地用水把药冲洗干净,又抹上另一种药,再替我把头发挽上。
做这些的时候,这个小姑娘一直保持着跪姿,我都有点心疼她,这么一直跪着不累吗?但是她脸上完全看不出痛苦。
另一位小姑娘也拿来了衣服,两个人又开始给我清洗身体,先是用一种清淡味道的药水涂抹全身,然后清洗干净,又涂上第二种药水,再清洗干净,最后用一种有花香的药水涂抹一遍,再冲洗干净以后,他们扶我进了浴盆。
“请问这个水温是否合您的心意?”小姑娘问我。
我点头,“嗯,很好。”
小姑娘说,“需要更换熏香请告诉我们。”
我说,“不用不用。”
小姑娘又问,“客人是否需要入浴用的点心或者饮品呢?”
我还是摆手,“不用不用,这样就行了。”
我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级别的服务,觉得很不适应。而这两个小姑娘显然已经这么招待客人很多次了,轻车熟路的,看着都觉得心有不忍。
这时候我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这两个小姑娘。她们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穿着并不华美,颜色很素,但是这身衣服的面料、裁剪和染印都不简单,看得出来是精心设计过的。她们没有表情,像木头一样,只会礼貌地服侍客人,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等泡了大概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我准备起身离开,小姑娘问我,“客人,要起身吗?请小心。”然后扶我出浴盆。一位小姑娘替我擦身体,另一位拿了几件衣服过来问我,“客人,这些是否合您的心意?”
她拿过来的有男装也有女装,女装偏秀气,颜色也淡,像大家闺秀的穿着,男装比较修身,看上去像江湖客。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选了男装。
毕竟这里是花楼,穿男装可以省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小姑娘替我换上了男装,然后领着我出门。
到门口时,有另一位小姑娘站在这里,两人交接了一下,这个新的侍女对我说,“国公爷已经在等您,请这边走。”
她领着我上了一层楼,又穿过一个连接着两栋建筑之间的连廊,走到主楼背后的一座建筑里。从连廊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座布置得非常精巧的庭院,亭阁楼台,山石曲水,一步一景。庭院里有不少地方都有人,多数是一男一女相伴而行,后面跟着服侍的侍女。除了我脚下这条连廊,在庭院另一边也有一条连廊,同样连接着对面的建筑。
到后面这栋楼,客人就没有前面主楼那么多了,也安静了很多。一路上所有的侍女见到我的时候都会低头行礼,但是不会出声。交错之间,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这些侍女,似乎把自己当做一个物件在服务客人。只要客人没有要求,她们就尽量避免发出一切声音,只有在提供服务的时候才会询问客人。
侍女领着我往深处走,来到了一个隔间。
我抬头发现只有这里的天顶非常高,才注意到这个地方好像是电梯井。说电梯并不准确,这玩意并不用电,而是用一种我看不出来的东西作为动力,用绳索作机关。站在平台上,只要拉动拉杆,就可以在两层之间升降。
我现在应该是在最底层,电梯井旁边有一个写着“一重天”。
小姑娘对我说,“请小心脚下,启动以后请保持站立。”然后拉下拉杆。
平台稍稍晃了一下,随即开始上升。这座电梯不仅可以升降,而且可以观光,从平台四周向外面望,可以俯瞰整个月阁的建筑和庭院。
从高度上看,主楼甚至没有这栋楼高,大概是没有电梯的。我暂时看不出来这一栋楼和前面的主楼区别在哪里,只感觉这边人少一些,只有侍女在走道上面穿行。这里建筑各处都挂着灯笼,屋内则挂着琉璃灯,但里面放的不是蜡烛,而是月光石。如此铺张的气势,哪怕是在万流城我也没见过。
电梯在写着“二重天”的一层停下了。
侍女领着我往外走,穿过天井回廊,绕过几个弯,然后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门口停下。她们没有再上前,示意我自己进去。
房间的门是折扇门,三开。走进去,入眼是一片暗沉的暖色,胭脂色的廊柱,霞影色的纱帘,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檀色的薄雾。
那位国公爷坐在里面,悠闲自得地品茶,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旁边有两名侍女伺候着。
我走上前,向他行礼,“多谢先生。”
国公爷看我来了,便起身向我走来,“公子果然一表人才,令我庆幸未错认了人。”
我老老实实回,“先生谬赞。”
国公爷拉起我的手,“既然准备停当,就一同去见月影姑娘吧。”
我心说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这么暧昧吗?这家伙是故意的?
但当我碰到他的手掌时,我马上就闭嘴了。
这双手跟我想象中的纨绔子弟差距有点大。非但没有一点少不经事富家子弟那般细皮嫩肉,反而粗糙得好像岩石,指腹、掌心都有很厚很硬的茧,尤其是虎口处有明显的反复受挫后痊愈的痕迹。
这是一双练武之人的手,而且绝对是频繁经历战场、久握刀兵的手。
我一瞬间就警惕起来。这个人,比我之前设想的还要复杂许多。
侍女不再领着我们,而是跟在我们身后。国公爷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哪里拐弯,哪里上楼,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身高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迈步显然比我要快,但他刻意压住了自己的步伐,有意迎合我的行动。
我一边犯怵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人盯上我到底想干嘛?我有什么值得他贪图的?
奇异的是,我们到了一个楼梯间,一直在上楼,一直上到了月阁的顶层,都没有搭乘过电梯。是这里本就没有电梯,还是他刻意不乘电梯,我想不通。
到了顶层以后,我们到了一间红木雕刻的折扇门前。侍女打开门,退居两旁,低头行礼。国公爷直接走进去,我一直被他拉着手,只能跟在他身后。
绕过影壁以后,视野骤然开阔。
上到最顶层,才发现此处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顶层的阁楼三面大开,可以直接俯瞰整个无度天国。
主楼那边繁闹非常,随处可见金碧辉煌的光,金色红色的绸与梁,耳目里充斥着男欢女爱的调笑,酒池肉林的场面让人迷失方向,光怪陆离的声色无时无刻不在夺人心智。可到了这边,光线骤然一沉,入目便是沉静肃穆的黑红色,影壁上绘着大开大合的万里江山,层层帘幕阻挡着外来者的视线,将顶楼永远地隔绝于尘世。
我看见不夜长街灼如白昼,人群穿流如梭。我看见众星捧月之地,有一座规模极大的圆形棚顶建筑。灯火汇聚成红白色的河流,奔涌着流向尽头——一座静卧于宫墙之中,庄严肃穆的深色建筑。
如果按照一般的王城规定,普通的建筑绝对不能比皇宫更高,但这座月阁,竟然是除了皇宫以外,整个无度天国最高的楼。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被国公爷拉着往里走,没有机会向任何人发问,当然也不会得到回答。
在楼台边,有一位披着绢纱的女子倚着明月而立,手里拿着一根烟管,姿态曼妙而妖娆。
两边的侍女向着我们行礼,女子便翩翩然转过身,弯眼翘眉,巧笑倩兮,“国公爷,今日,来得好晚。”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立刻在心里笃定,她就是王婉然,再没有错认的可能,除非这世上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气质也一模一样。
王婉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飘下来一层纱,那双明艳的眸子忽然怔住了。
身旁的国公爷笑了,“看来,他才是今晚的贵客。”
王婉然让身边的侍女们退下,邀请我们在矮桌旁边席地坐下,自己拿了酒,替我们俩满上。
国公爷娓娓道来,“我在楼下,见他面善,又执意想找月影姑娘,便予他方便,竟不知,真的是月影姑娘旧识。”
王婉然倚在桌子上,伸手撩我的头发,“真是薄情之人,当年我说要走,你也不留。连再会也不说一句,叫我伤心了好久。”
我习惯性地往后退,躲开她的手,“我对你没兴趣,别摸我。”
没想到她完全不在意,甚至不顾国公爷就在旁边,直接坐到我身边,将我的腰一搂,拿手指点我的嘴唇,“真没有兴趣,为什么到这里来,还想要见我?”
我吓得直接从她手臂弯里钻了出去,躲到旁边,“不要一见面就调戏我。”
国公爷笑着抿了一口酒,对王婉然说,“果然是旧友,怎么不介绍给我?”
王婉然嫣然一笑,一双媚眼勾魂摄魄,“他可是我最珍贵的旧识,纵然旁人都离我而去,他也不会走的。”
赶紧打住吧,按这个对话再调侃下去我都不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
于是我没好气地打断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女的,干嘛每次一见面都上手摸我?”
没想到我这话说出来,旁边的国公爷一点也不惊讶,果然这家伙一早就知道我不是男人。
王婉然笑着把我拉过去重新坐好,完全不介怀我的态度,“你怎么专程到无度天国来?是为了见我?”
我抓住她又准备偷袭我的手,“停,你们赶紧办事,我去旁边呆着,完事了叫我。”然后就要往门口跑。
却不料国公把我叫住,“已然到了这里,难道还觉得自己可以逃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