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我并没有睡好。严格地说,我就没怎么睡。
一方面是王婉然一直枕在我胸口压得我喘不上气,另一方面是我真没有被人抱着睡过。
大概到了晨曦初露的时候,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勉勉强强睡过去,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有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梦里的感觉非常真实,梦中所有的感情也强烈到异样,简直就像是我自己亲历过的人生。
梦里我成了一个男人,王婉然嫁给我当老婆,还跟我相敬如宾。但我很穷,是个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我顶着能把人晒干的烈阳翻土,晒土,拔草,捡石头,挖埋种子的沟。王婉然在我身后撒种子,埋土,浇水。我们一前一后,从春天耕作到秋田。我收种子,她摊谷子,看着一年一年的麦子青了又黄,算着去年是亏损,今年能丰收。
虽然贫穷,但我们过得很恩爱,她很爱我,也很照顾我。她怀孕了,我为了给孩子营养,去别人家借了只母鸡,隔几天下一个蛋,变着花样给她吃。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凑钱给孩子送去读书,我卖掉了家里唯一的牛,因为我觉得耕地的活我可以自己干,只是苦一点累一点。后来孩子大了,离开我们去大城市里工作,长久不回家,我和王婉然只能相互扶持着过日子。
再后来我老了,她走了。孩子说工作忙回不来,家里没钱办不起丧事,我用她生前睡得破了几个洞的席子裹着她把她埋了,就像过去她埋下一颗颗种子一样。再后来我也动不了了,地没人种了,也没有钱打给城里的孩子,他怒气冲冲跑回来,说自己要娶媳妇,我竟然拿不出钱。我坐在炕上,大小便失禁,他就扇我的嘴巴,一边扇一边骂我老不死的。我流不出眼泪,满心都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对他不够好,才让他变成这样。周围的邻居亲友看是我儿子,都不说话,不愿意插手别人家里事。
没几天我就起不了床,躺在床上呼吸困难,我想着,快死吧,赶快死了吧,死了就不遭罪了。孩子把我的房子卖了,为了给自己凑钱娶媳妇,在我还没死透的时候把我丢到了荒山里面,头也不回地走了。临死前我想起了王婉然,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她,她嫁给我,任劳任怨,我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没对她好点,让她怀着孕的时候还要给在田里耕作的我送饭。
紧接着我就流着泪醒了,满脸都是泪痕。
王婉然一脸惊诧地问我做了什么梦,怎么哭得这么凶。我还困在梦里那种沉重中走不出来,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但我实在不好意思跟王婉然坦白梦里发生的事情,只好谎称自己梦到亲人死了。
王婉然看我不肯说,也不追问,慢悠悠起床,洗脸,换衣服,化妆,然后优雅地吃午饭……不对是早饭。看着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有她雍容华贵的模样,我才终于感觉到自己从那个让人难过的梦里走了出来。我和她不是夫妻,我们也不是农民。
她吃得很少,虽然端上来的都是精致华丽的小玩意,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反倒是我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把自己那份吃光了不说,还把她吃剩下来的也吃了。
我在那胡吃海塞的时候,她就提着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然后看着我吃。
她看我的眼神挺奇怪的,不像是对一个闺中密友的眼神,也不像是对一个普通朋友,更不会是对陌生人。但如果说是花女对客人的眼神,又觉得她图的应该不是我的钱,毕竟我现在是真的身无分文。
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盯着,我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虽然贫贱,但是彼此恩爱扶持的梦。
月阁虽然全天都营业,但等级高的花女可以自由选择上班的时间,比如王婉然。
所以我们两个吃过午饭以后就又躺回床上睡觉了。
王婉然并不怎么乐意去招揽客人,一直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休息。我问她为什么那天她要去以那么盛大的排场游街,她随口回答,是惯例。
这里的花楼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派自家的头牌出去游街一次,那次正好到王婉然。而我也是巧合地撞上了,才会注意到她。
虽说是巧合,但我总觉得不太舒服,有种太过刻意,被人安排着见面的感觉。但是除了我们两个,有谁会知道我们之间有交情呢?如果连这层交情都不知道,就谈不上故意安排。
假设是那位安国公的手笔,他必须知道我在加玛帝国的龙且城与王婉然见过面,然后要知道那天在角斗场杀死修罗的是我,再然后还要算准我会看到王婉然游街并且主动来找她,以那位安国公的身份,会知道这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并且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未免有点过于不符合常理了。
更大的可能,还是躲在刀里的焱仙,以及那个在远处盯着我的神。
趁着下午没有客人,王婉然居然真的要开始给我上课。
我紧张兮兮地问她要教什么,王婉然打量了我很久,反问我,“你想学什么?”
我摇头,“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在我印象里,王婉然大概精通的都是怎么招揽服侍男人,那种技巧我学了也没地方施展。除了这些她还能教我什么?唱歌跳舞?琴棋书画?多少有点难为人了,她教我也学不会。
王婉然又拿起烟管,嗒嗒地抽了两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我能教你,用自己的所有,去交换想要的东西。”
当时的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换金钱权力。所以我只是木讷地点点头。
她微微皱起眉头,“其中关窍,是你要能接受,将自己的身体、灵魂、一言一行,都标上价格,待价而沽。”她伸出手,用指尖挑起我的鬓发,“你能做到吗?你舍得吗?”
我想了一下,不太行。要我去当花女卖身换钱,除非别人拿刀比在我脖子上。
她早就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笑着吐了一口白烟,将烟管里的灰轻轻敲落,然后放在一边。她起身走到我身边,优雅地坐下,从身后将我的腰环住,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你是一个干净的人,你有纯洁无垢的过去和将来。若是在以往,这样的你学不会,也不必学。可你犹豫了。为什么呢?”
她贴在我的耳边问我,声音柔媚得像女恶魔。
我感觉心脏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她在说什么?我犹豫了?
是,如果是在以往,我会很坚定地说,我不会出卖自己来交换钱权名利。
可是为什么,我突然之间变得犹豫暧昧起来,我会主动问她,答应她,希望她教我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我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并不是为了将来能够用在谁身上而去学这些□□的技巧。所以我不是坚定地要学这个东西,但确实背离了我过去所思所想。
我到底因何而动摇呢?又为什么放弃了过去的信念和信仰呢?我在期待什么,寻找什么?
我问自己却问不出答案。
她继续说,“我可以教你那些技巧,是否使用,由你自己决定。”
说到这里,她起身,拉着我走到梳妆镜前让我坐下。她拿起一把梳子,一点一点开始替我梳头发。
一边梳头,她就一边说,“引诱男人动心,并不一定要给最实质的好处。”
她从我背后伸出手,扶着我的下巴,让我抬头看镜子,看镜子里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男人最不放在心上的,恰恰就是得到之后的满足。你要学会掌控他们对你的欲望,才能加以利用。”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拉掉我下意识想要挡开她的手,“不要抗拒身体上的接触,这是你最有利的武器,比美貌的面孔更有利。”
“男人不都是喜欢美女的吗?像萧薰儿狐媚儿那样的美人……被丑人摸只会觉得恶心吧?”我只想把她的身体和我自己隔开,于是不过脑子地说出这些话,甚至忘记了她不一定知道萧薰儿和狐媚儿是谁。
“美,只是武器之中最没有攻击力的一种。击溃男人的心理防线,不需要外貌。”她俯下身,贴在我耳边,吐气如兰。一呼一吸之间,冰冰凉的气息略过面颊,臊得我整张脸都泛起红来。她拉起我的手,像抚摸最珍贵的丝绸那样温柔地撩起我的手指,慢慢与我的手十指相扣,“指尖的触感,掌心的温度,说话时的气息,不经意的触碰。不要吝惜运用你的身体,在他的身上留下属于你的痕迹。”
她的手纤细光滑,白嫩如葱,带着淡淡的凉意。被这双手抚摸着,皮肤的触感格外舒服。但越是舒服,越是让我浑身发躁。
她就这样温柔地用手背贴上我的脸,贴在我耳边轻声说话,吐气如兰,“抗拒这一步,足以将他人拒之门外。”
我只觉得脑子热得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她的动作太过于撩人,即使我明明知道她是一个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却还是忍不住忘记了呼吸。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一直在触碰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因为被一个女性在耳朵边说话就开始脸红心跳。这是她勾引男人的技巧吗?
“身体的运用只是快速拉进距离的方法之一。要让自己显得有魅力,你还有很多课要上。”
王婉然把我的手拢起来,用她如冰如玉的双手轻柔地包裹着,从那双手上传来的是可以轻易击穿心理防线的柔软。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拼命坚持的防线在她面前是如此脆弱,只是这样一点点的温柔,都会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向她妥协。
不,我并不是对她产生了男人对女人的爱恋,而是我的身体本能地在渴望温柔和爱。
越是坚持怀疑他人,提防他人,坚持守住底线,不让别人窥探内心,在崩溃的那一刹那,败退得越是彻底。
我被她,用温柔的抚摸攻陷了。
我只能用外强中干的冷笑掩饰自己此刻的无力,“变得和你一样看了就想推倒吗?”
王婉然从背后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稍微用了点力,让我感觉到一点点疼痛,“你在把手段当做目标。现在,重新认识你自己。”
我诧异地看着镜子。里面这张脸我再熟悉不过,它会苦笑,会无奈,会悲伤,唯独不会吸引人,无法让人想要沿着它去探寻里面那个不怎么有趣的灵魂。
“学会笑,学会温柔。”王婉然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笑,甚至有点冷漠,她的眼神很锋锐,像刀一样,这样一张柔媚的脸忽然有了逼人千里以外的气势,“嘴角上扬,让你的笑有足够的可信度。眼睛要散漫地看天光,穿透你面前的任何人,盯着他的刘海,他的嘴角,他的喉结,他的衣领,但不要看他的眼睛。”
我尴尬地用力把嘴角扯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她说的可信度。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笑容。
我真的发自内心地笑过吗?我品尝过幸福和温柔的滋味吗?
根本没有被爱过,要怎么学习如何给人爱,更别提给人以虚假的爱。
“如果只空想着做不到,就把面前的人当做你最思念的人,你最想见的人,但不是你最爱的异性。”她用手按住了我的肩,声音忽然温柔起来,像母亲在对初生的婴儿那样温柔,“你的……亲友,你的……母亲……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你在她面前最放松,最自在,不需要任何伪装,不需要有任何防备。”
我放下自己烦恼的一切,放下被她击溃的自尊,开始沿着她给出的道路,缓慢地迈出脚步。
跟着她的引导,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身影。
随着思绪向它靠近,它慢慢变得清晰,白色的头发垂下,素白的身体好像从来没有被阳光伤害过,她在笑,笑得那么桀骜,像一朵怒放的白色玫瑰。她看着我,明明看上去很嫌弃的目光,却又带着慈和。
“虽然是这样的感觉,不过下次的表情要做好看一点。”王婉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向面前的镜子,里面那张脸像个被欺负了的丑八怪,瘪着嘴耷拉着眉,鼻子揪成一团,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我突然感觉我一直紧紧绷着的一根线,断了。
像是洪水冲垮了堤坝,铺天盖地地朝我涌过来,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我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溃了。
我是如此脆弱,只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让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在王婉然面前,我败得彻彻底底。我藏不住我的秘密,藏不住我要隐瞒的过去,就连坚持自己的本心,严守自己的底线都做不到。我彻底输给了她,把我全部的骄傲和自尊都输了进去。
我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把她拿来做这种事!恶心!恶心死啊!连她都被弄脏了!妈的!妈的妈的!”
我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只替自己那份感情感觉到委屈。她明明是如此珍贵,牺牲性命也要救我出来,为什么在我尝试着把自己的过去践踏在脚下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她?为什么要被拿来践踏的,居然是她?
王婉然似乎早已经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能不能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当做明码标价的商品,是走上这条路唯一的门槛。你并不合适,你太看重自己和过去了。一个自爱的人,不会拿自己最后的底线去交易。”
我擦掉了眼泪,慢慢止住哭泣。
我重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眼睛通红,泪眼巴沙,很怂很没形象地吸着鼻子,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能够成为勾引别人的绿茶的胚子。
王婉然预备离去,又停下脚步,把手搭在我肩上,“学习这些,也许有明面的好处,但也有代价。”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习惯了践踏和交易感情,你会慢慢忘记什么是爱,什么是动心。即便遇到你曾经交付真心的人,也会失去资格。究竟要不要迈出这一步,你再考虑考虑吧。”她说完,手便如丝绸一般滑走。
她擅长在猎物身上留下痕迹,也不介意将自己当做商品待价而沽。我自问无法做到,也不愿意将自己一颗真心践踏成泥。如她所说,走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我并没有值得放弃其他一切希望来交换的东西。
我又一次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恢复了冷静,重新变得冷漠,疏离,令人不自觉地侧目。
萧红,你究竟要什么?
镜子里的人不回答。
我平复好心情,走出房间,问侍女王婉然在哪里,侍女回答我在露台。我就往露台走,打开门进去,绕过影壁,果然看到她在这里。
王婉然悠闲地在露台上喝茶,一边喝一边看底下的长街。
还没有入夜,没到繁华夜景盛放的时候,街上的人也不多。但是夕阳已经快要沉入天边,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
真奇怪,这个地方白天看上去竟然像一个正经的皇城,而到了晚上就是所有贵族放纵狂欢的地方。反差这么大,隔绝了白天与黑夜的真的只是时间吗?
我又想起了姜妈所在的贫民区。那里晚上没有一点灯火,偶尔点个灯都要心疼半天。一旦太阳收起所有的光芒,他们的一天就随之结束。如此匆忙,卑微,依赖着自然与天的施舍,依赖着富人弃置不用的吃食和玩物,苟且地度过每一天。
就连当初在萧家庸庸碌碌的我,也从来没有过过这样不被当人的日子,可这却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他们要这样生活一辈子。那贫民区的黑暗,与这条繁华长街的灯火,就连摆放在一起,都显得格外刺眼。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她就熟练地给我也沏上茶。我拿着茶杯,没有喝,问她,“安国公,每天晚上都来吗?”
王婉然眼睛都不抬,“看他心情。”
我继续问,“你为什么跟他关系这么好?”
王婉然故意笑起来,“等你学会了,你也可以。”
啧,她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换了个话题,“你之前说,你要回出生的地方,你父母都是无度天国的人?”
这次她点头。
我继续问,“你之前说,角斗场能够出名的大多数都是有背景的人,那花楼出名的花女背景应该也不小吧?月阁的头牌,月影姑娘?”
王婉然想要掩饰过去,“哎哟哟,真讨厌,爱打听隐私可是会被讨厌的。”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的回答。
王婉然眯起眼睛,这一瞬间她没有那么温柔妩媚了,反而有点危险,好像带着警告的意味,“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呢?”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也许是出于防备。
我现在孤身一人,身份不明,无半文钱傍身,以王婉然和孙紫英的地位手段完全可以把我耍得团团转,而我却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对我友善,无非是想拉我入伙,或者谋财害命。如果不能搞清楚彼此的利害关系,知道他们图谋我什么,我实在是没办法安下心。
让我无法开口的是,我本不是这样一个处处怀疑、时刻提防他人的人。
如果是以前,迦南学院的萧红,她可以很坦然地说,“我想了解你,我想听你的故事。”可是现在的我,就连说出这句话,背后都带着算计和利益的考量。
我恨自己的软弱,更恨自己的妥协。
王婉然点起烟管,开始抽起来。
“我呢,有一个很好的家。”她抽着烟,说话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