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仙回答,“冰柱顶上是神殿。马麻想要见的神,就在那里。”
“看来是在邀请我了。”我自言自语道。
圣女没有出声,焱仙也没有否认。
“我知道了,多谢。”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下台阶的时候,忽然从背后传来歌声。
分明是那种古老的音节,陌生的语言,可是这一次,我听懂了那些音节所代表的含义。
“执双刀,负天命,将骨肉与灵魂抛闪,天地之间来去由心。舍我,方见我。”
话音未落,一瞬间有大量的画面向我扑来,如海啸洪流。它们实在是太多,太快,如此汹涌地席卷而来,比天族之龙喷吐的火焰还要猛烈。
“马麻!”
焱仙的惊呼在耳边响起。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将审判架在了圣女的脖子上。
只要再前进一分,圣女就会人头落地,丧命于此。
我在做什么?我怎么了?
圣女依旧静静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因为我的举动而流露出任何情绪。
即使我差点杀了她。
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审判叮当一声落地。我也失神地退了几步。
“对不起……”
“马麻,你看到什么了?”焱仙不安地发问。
“我看到什么了?我看到的是什么?”我问自己,当然没有人给我回答。
圣女说了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一贯嬉闹无心的焱仙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介乎于惊讶、难以置信和仿佛见了鬼之间。
“圣女说了什么?”我问。
焱仙呆呆地转向我,张了半天嘴,才犹豫着开口,“圣女说,那是你最深处的想法,你并不愿意走上这条路。”
“我本就是被你们推着走,现在才知道我不是自愿吗?”我觉得好笑,带着讽刺意味地开口。
焱仙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马麻……要动身去北海冰柱吗?”
我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审判,将它收回刀鞘。
“走吧。”
圣女向我低头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继续开始演奏那支古老的乐曲。
我看着她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像是披着华美祭祀服的骷髅。
沉重的黑铁门在我面前打开,外面依旧是一片灰蒙蒙的白色。风卷着雪花呼号,沉重的铜铃奏着我不能理解的古乐。我走出高塔,向北方投去目光。
隔着雪幕,我什么都看不见。
刚才上来问话的中年男人此刻就站在台阶下看着我,似乎是一直在等我。
我走下台阶,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才问,“你没有对圣女……”
“没有。她还在里面。”我回答。
看来,圣女这个身份,面临着不小的危险。只是因为听到了神谕,就向她挥出屠刀的,恐怕也不止我一个。以至于连这里的居民看到我出来,都忍不住问一句圣女是否平安。
中年男人听到我这么说,放松了一些。他又问,“你,要去哪里?”
“去北海冰柱。”我回答。
“往那里走,会经过十字峡谷。”中年男人说。
“十字峡谷?”我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个名字,焱仙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去那里看看吧……我想,你应该去。”中年男人说。
“我知道了。”我正想道别,又想起来什么,于是问,“你们住在这里,吃的东西,穿的衣服,要怎么解决呢?”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读不懂他这个沉默的含义。
“是有人给你们送,还是你们外出购买?”我追问。
“我们不能离开,外界的物资也无法送到这里。”中年男人沉默了很久后才回答。
“不能离开?”
中年男人回答得非常艰难,“我们一旦踏出这里,就会死。”
可憎的严寒一瞬间刺进脊骨,疼得我要弯下身。
“……对不起。”我在剧烈的痛楚中,用艰涩的声音吐出这几个音节。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比刚才还要灰暗。他转过身,离开了。
其他的居民们仍旧和最初一样,只远远地看着我,没有一个上前。
就像是,一群……直面死亡的乌鸦。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跑了起来,跑得飞快,想要从这里逃离。
“马麻!”
焱仙追上我,抓住我的肩膀挂在上面。
我停不下来,一直跑一直跑,好像只要停下了,就会被什么东西追上。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害怕,恐惧从心里直接往外蔓延,像黑色藤蔓一样爬遍全身,紧紧地缠绕住我,扼住我的咽喉,阻止我的呼吸。
这群为神献上了一切的人,没有一个,活得像人。
逃跑一样离开这座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无名村,才往北走出去不远,我就看到,在苍白色的大地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一道黑色的峡谷,抬眼看不到头,像大地被切开后留下的伤痕。
“这……就是十字峡谷?”我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焱仙回答,“是的,这里是峡谷的一端。”
我往远处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十字交叉的地方,但那里太深了,必然不可能下到峡谷底。
“马麻……你要下去?”焱仙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
“嗯。想下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如果坡度不陡,下去了还能爬上来。”我说着,就往峡谷里走。
焱仙似乎想阻拦我,但还是放弃了。
我沿着雪层,小心地走到裂缝边缘,能勉强看清这峡谷是一个带有弧度的缓坡,如果顺利,可以抵达底部再上来。
我扶着两边的谷壁,一般往下小心地探脚,一边想这底下究竟会有什么。
为什么那个居民要我到这里来看呢?他希望我遇到危险?还是这里面有什么跟他们村子有关的东西?
焱仙在我旁边跟着我,只提醒我让我小心,什么话都没说。
峡谷很深,越走越觉得头顶的天空在变窄,脚下的路却在变宽,但迟迟没有到底,也没有到十字交叉的路口。
为什么这个峡谷会是一个十字,为什么无名村那黑色建筑也是一个十字?
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十字?
我忽然住了脚。
焱仙看我突然停下,愣住了,“马麻?”
我没有回应他。
我是见过十字的,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过去的幻境中。
反叛者,他向着神发起挑战,神在天空中划出了巨大的十字,撕裂天空,于是天空随之坍塌,坠落,蔓延成烧毁整个人间的烈火。
此处这个十字峡谷,就像是那个撕裂天空的十字裂痕。
我加快脚步,向着前方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跑,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我,但我变得很激动,心突突地跳,好像马上要抓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焱仙被我莫名其妙的行动搞懵了,一脸懵地跟在我后面。
跑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觉到脚下的坡度越来越平缓,两边岩壁的距离也从勉强通人变成了一两米宽的道路。终于,我来到了十字交叉的峡谷中心。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左右环顾,又看着脚下的土地。
什么都没有。
是,我知道那是几万年前发生的事情,即使这里真的是当年古战场的遗迹,经过几万年,也不可能留下什么东西了。但我仍然觉得不该如此,至少不止如此。
我蹲下来,抚摸脚下的土地,它如同飘落的雪籽一样沉默。
我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唤醒背后的纹身,但强行忍住了。
我不能,焱仙在这里,神的眼睛盯着我。我不能。
宁可什么都没有发现,绝不能在此刻暴露。
我站起身,认命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结果。
就在这个瞬间,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钻进了我的脑袋。
我猛地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全身一轻,好像是被丢入了另一个空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眼前突然一片白茫茫,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我捂着头,想要看四周,入眼只有一片白。
但很快周围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我面前,它和这四周的环境一样都是刺眼的白光,看不清,但我知道有个东西在那里。
下一刻,面前起了风,不是飓风,是很平静的风,可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死寂。
我努力睁开眼,却只能勉强看清,那是金色光芒形成的一个巨大十字,它向着我逼近,我却无从闪躲,无法抵抗。
金色十字临身,□□瞬间毁灭的感觉清晰地刺入灵魂,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一瞬间好像整个人被抛入了高空一样变得很轻,却又像是坠入地狱一样飞速地下坠。没有痛楚,只有一瞬间所有的感觉被从身体里剥离,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强行扯断。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一切就已经重新归于平静,我也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那种灵魂和□□都在瞬间被消灭感觉太恐怖了,即使只是体验也让我恐惧到无法呼吸。
喘了很久我才让自己从极度的恐惧里挣脱出来,我一边捶打胸口让自己恢复正常的呼吸,一边慢慢站稳身体。
这时我才注意到,四周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无尽的黑,什么都看不见的黑。
在一片黑暗里,我依旧看不清四周有什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往前方看去,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影子。似乎是一个人,但看不真切。
我往前走了几步,想走近一些看,仍然是一片模糊,只能约莫看到轮廓。
那是一个穿着厚重盔甲的人,身材魁梧,立在那里就像一座山。他单手握着一柄一人高的重剑,肩宽刃厚,剑尖扎在地上,和他一样沉默无声。
我继续往前,离他越来越近,可直到我走到他身后,却依然看不清他,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我向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他,但我的手穿过了他的影子。
就在这个瞬间,黑影如风吹浮尘一样消散了。
黑影散去以后,留下了一团金色的光。
我小心地握住这团光,当我碰到它时,它立刻沿着我的手臂进入我的身体,汇入到我背后的纹身中。紧接着,从纹身传来淡淡的暖意。
这是什么?我获得了什么?纹身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当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后,我身边的景色再次发生了变化。头顶的黑暗像蛋壳一样破碎,有光从那里撒下来。紧接着破碎的部分越来越大,直到周围的黑暗彻底消失,耀眼的白光再次笼罩住我。
我捂住眼睛,有一瞬间的失重感,等我再次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十字峡谷的底部。
“马麻!你怎么样了?”焱仙焦急地看着我,小手不知所措地乱晃。
“我……我回来了?”我问。
焱仙说,“马麻你刚刚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小仙仙怎么喊你都不回话。”
我甩了甩头让意识变得清醒一点,重新回忆刚才看到的景象。
我看到了神向我挥出十字光刃,被光刃笼罩的瞬间就已经死亡。毫无疑问,这是背叛者留下的记忆碎片,重现了他直面神而又遭遇毁灭的瞬间。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身穿盔甲手握巨剑,恐怕也是背叛者留下的痕迹。它在消散之后,给了我一团发光的气息,并且被纹身吸收了。这团气息是什么?
焱仙还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知道不能问他,我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没事,我已经回来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得走了。”我深吸一口气,向前方迈步。
“马麻等等我!”焱仙追上来,重新抓住我的肩。
这一次我放慢了脚步,爬上坡比下坡要费劲太多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十字峡谷底下爬上来。
重新回到地面,不知什么时候风雪停了,灰白色的天空背后透出了隐隐约约的光芒,是太阳吗?
借着氤氲的光,我看到身旁皑皑白雪中有一团黑色,格外显眼。
我走近了,依然看不清这是什么,而且被雪埋住了大半。我扫开上面的雪,露出它的真容。看清楚的刹那,我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只死去的鸟,黑色的鸟。它埋在雪地里,风雪盖住了它的身体,它的眼睛仍然睁着,可身体早已冰冷,它的羽毛依旧整洁,可它再也飞不起来。
我捧起雪,重新盖住它。它只是一只鸟,没有必要曝尸荒野。
“焱仙,北海冰柱在哪里?”我问。
“向着光走,就到了。”焱仙回答。
我看向层层阴云背后的光,仿佛在和一双眼睛隔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