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出那枚黑色戒指。

逝者已矣，是的，逝者已矣。

我反复对自己说，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了，已经结束了，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会想，我想知道他，想了解他，即使他已经不在，我还是想知道他会把什么东西藏在这枚戒指里，他为什么会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我点亮了这枚戒指。

戒指没有设任何障碍，仿佛它的主人已经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向着可能会打开它的人敞开了门。

戒指里存放着一个匣子，还有一个眼镜盒。

这个眼镜盒我再熟悉不过，打开看时，果然里面静静地卧着那副黑色的眼镜。它两支镜架上的花纹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我又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片如水晶一样透明的残片，散发着莹莹光芒。

看到它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记忆碎片。

灵魂的主人将记忆抽出，存放在纳戒中，于是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会被逐渐遗忘，直到将之取回。

戒指的主人，究竟想要隐藏什么，想让自己忘却什么，又或者是想要保护自己记忆里的什么？

我小心地取出，试探着用灵魂接触它。

记忆碎片上的灵魂气息已经消失，它的主人再不会将它收回。

我就这样轻易地打开了这份封存的回忆。

回忆启封的瞬间，我就被眼前所见震惊了。

入眼便是漆黑，几乎让我以为我没有打开这枚记忆碎片。但并不如此，是记忆的主人所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在漆黑的世界里，无数白色的影子和记忆的主人擦肩而过，鲜红的心脏在影子胸口跳动，血脉和斗气的运行在影子身上留下轨迹，除此以外无法辨别出影子的任何讯息。

为什么会有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为什么他看到的世界如此诡异？

难道他自出生起，见到的就是这样无止境的黑暗、爬满恶鬼的深渊吗？

然而在无数影子与他交错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影子。

它不是白色的，而是稀薄到几乎透明一样，属于萧族的气息在它的血脉中流淌，但非常微弱，微弱到与其他影子格格不入。

它递上来一样东西。

“那个，这个，是给你的。”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影子口中传出。

记忆的主人接过它递来的物件。

那是一个眼镜盒。打开以后，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副眼镜。

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从心底溢出，似乎从这个诡谲的世界里稍稍挣脱了那么一瞬。

面前的影子慌张地逃走，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逃避。

记忆的主人拿起眼镜，尝试着戴上。

那一瞬间，所有入眼的景象变了。黑色被光明驱散，仿佛神明执笔为眼前的一切涂上了色彩。

一切不再是无意义的黑，而是混乱的色彩缤纷。枫叶是红色，草地是绿色，大地是黄色，阳光是温暖的金色，天空是澄澈的蓝色。

记忆的主人因这突然的变故而感到陌生，被光怪陆离的色彩所震慑，他感到极度震惊与恐惧，陌生的世界带来的巨大冲击，击溃了他所有的认知。

这是过去他人口中描述的世界，直到此刻才亲眼所见。

普通人对这样的景象习以为常，可对于记忆的主人来说，这一切让他惊讶得说不出话。

他越过窗棂，低头看向楼下的地面。

刚刚送给他这副眼镜的影子，不再是一张透明稀薄的纸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慌张地逃离这里，脚步仓促忙乱，几乎要摔倒。看着她的背影，从未有过的温暖在身体里缓缓流淌。

对于记忆的主人来说，这是一个给了他新的生命的人。他有多珍惜这份恩情，才会把这段记忆小心地藏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副眼镜对他而言这么重要。我一直以为只是随手送了个礼物，花了一点小钱帮他配了副眼镜。

我真的对他太不了解了。

我连过去认识的他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想不明白。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实力很强的人，从来没有想过他来自哪里，他到迦南学院来是要做什么。

他是魂族的族长之子，他是魂族的圣魂天命，他是魂族被选来饲养虚无吞炎的容器，他是魂族用来清除阻碍的刀。

他唯独没有被当作人。

偏偏是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闯进他的世界，用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送了他一副无法理解的眼镜，让他第一次以“人类”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来理解他过去从来没有触碰过的东西。

但他还是摘下了眼镜，将有关这副眼镜，连同自己身为“人”的部分都封存起来。

因为他的人生不属于他自己，他是被选择献祭给虚无吞炎的祭品，是魂族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只有摘下眼镜，才能舍弃身为“人”的道德，才能化身为没有感情的刀，去执行来自家族的命令，心无旁骛地走向已经设定好的结局。

他一生被家族掌控，直到死亡降临。

在结局既定的那一刻，他放下了武器。

他从不放过任何目标，却唯独选择了向我妥协。

我杀死的不是一个屠戮无辜者的恶鬼，而是一个放弃了抵抗的灵魂。

那一刀不是刺向他，是挥向了我自己，我在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心上又开了一道口子，所有的希望和生命力都从伤口中流逝。

我应该结束他，应该终结他的罪恶，我没有做错。可每当我回忆起他临死前那空洞灰暗的眼睛，都觉得一切正义都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因为我早就死了吧。

无论是茗音，还是萧红，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名为英鸾的僵尸，她空有一副被神力塑造的身体，却早已葬送了自己的灵魂。就连此刻活着的感觉，都实在是太淡太渺远了。

虚空忽然被破开，焱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英鸾，神找你。”

我放下手中的记忆碎片，正要把它放回匣子，它忽然化作一道流光，从我手中飞了出去。

紧接着背后传来焱仙的大叫。

“呜哇！什么东西！”

然后是一声仿佛被击中的闷哼。

“唔！”

我起身回头看，原来来的不止有焱仙，还有黑阎龙。

那枚记忆碎片，似乎是撞进了黑阎龙的身体，才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捂住额头，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从遭受袭击的痛苦中抬起头。

此刻的黑阎龙早已解开了缠住眼睛的白布，他的右眼并无受伤的痕迹，是和左眼一样有着如黄金般璀璨光芒的金瞳。

我浑身一颤。

他的身体破碎以后留下的灵魂碎片，飞向了天空，就像当初的天族之龙消失时一样。

他存放在匣子中的记忆碎片，主动地回到了黑阎龙的身体里。

当年黑阎龙收回寄存于人类的力量时，分明有九条龙，却只收回了七枚碎片。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黑阎龙……我有话想问你。”

黑阎龙一双黄金瞳冷冷扫过我，丢下一句，“神有命令，到神殿来。”就离开了。

焱仙看看我，又看看离去的黑阎龙，打了个哈哈，“英鸾你别管他，他就是这么神经兮兮的。”

我心中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不会回来，不会回应。

茗音之于学神，正如他之于萧红。

而现在的英鸾与黑阎龙，从来不是熟知默契的彼此。

我站在神殿里，焱仙和黑阎龙分别立于我左右。

神歪在座位上，手里托着一个发光的球，里面映着人间的画面。

一个黑发的青年，背着黑色的巨尺，正在和身边年轻的女孩交谈着，脸上是无法掩盖的年轻气盛。

我认识这个人，他的名字叫萧炎，是天佑者，被神选择的人。

神看着光球里的画面，说，“虚无吞炎受创，拖住魂族脚步，必须修养这么些年，也给了他更多的时间。接下来可以指引他去火山，不过那里除了促进修炼，能获得的东西有点少。”

祂抬手拨弄光球，里面的画面随之切换，然后停留在了一处寂静山谷。谷中有一些黑黄色的影子在移动，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有着土褐色鳞甲的龙人。

“岩龙一族的精魄，对斗宗这个阶段提升如何？”

黑阎龙没有发话。回答的是焱仙。

“岩龙精魄虽然好，但斗宗的身体未必承受得了。”

神却不甚在意，“这不算问题。萧炎不至于连岩龙精魄都吸收不了，要真是爆体而亡，就留给下一个。”

焱仙又问，“那，要我去取吗？”

神否决，“我已经定了，英鸾去。拿精魄这事，由英鸾主导。”

焱仙有点吃惊。

神又补充道，“小龙，你负责护卫。”

黑阎龙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用让黑阎龙跟着吧？我跟英鸾比较熟，可以我们两个去。”焱仙说。

神止住他，“让小龙跟英鸾缓和一下关系。你们两个不能总这么僵着，将来还要一起共事。”

将来，又是将来。

现在我唯独不愿听见的，就是将来、未来，每念一次，都像是在用锤子，把透骨的铁钉捶打进我的骨髓。

“不用安排他，我自己一个人可以。”我张口，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神和焱仙都看向我。

神哑然失笑，“英鸾，你在质疑我的判断？”

“我没有问题，不需要他们护卫。只是去带一件东西回来。”我说。

焱仙傻了，“英鸾，岩龙一族是继承了远古力量的分支之一，不是你能对付的。就算你生他气不想跟他一起出任务，也不用在这上面逞强啊。大不了我跟你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我说。

神皱起眉头，“你不用说了。小龙你跟着，这是我的意思，不许有异议。去。”

我还想说什么，被焱仙扯住了，“英鸾，走吧。没事的，走吧。”然后就推着我往外走。

一直到神殿外，他才放开手。

“不要紧，你就当以前指挥我那样指挥他，神已经下令，小龙脾气再差也得听。要是他还故意跟你过不去，等回来我帮你骂他。”他信誓旦旦地说。

黑阎龙迟了一步，才从殿里出来，似乎是神又对他交代了什么。他拒绝与我目光交流，脸色绷得有些难看。

焱仙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左看右看，“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两个，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犟？我也没见你们两个闹过矛盾啊……真是怪了。”

黑阎龙没有回答他，抬手划开一道时空漩涡。

“此去直抵岩龙领地。”他说完才看向我，意思是让我先进去。

我抬脚踏进漩涡，周身场景飞速变幻，只一眨眼就到了一处深谷中。

黑阎龙也随后抵达，一语不发站在我身后，似乎是不打算在这次出行里多说一句话。

岩龙领地就在前方，穿过峡谷就是。我迈步向那边走去。

任务目标很简单也很明确，从岩龙一族的领地带回岩龙精魄，只需要这个精魄而已。我需要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如何得到它。我还需要知道岩龙一族的信息。

“岩龙精魄，是什么？”我问。

无论他是否回答，我都需要先搞明白问题的答案。

“是岩龙死亡时留下的灵魂凝结，并非所有龙族死亡都会产生精魄，所以非常稀少。”黑阎龙回答。

“你对岩龙有多少了解？”既然他愿意回答，我就再多问一些。

“什么意思？”他没明白我在问什么。

“岩龙，是龙族，战斗能力应该远胜于人。他们和远古八族有关吗？焱仙说他们继承了远古力量，是什么意思？”

黑阎龙扭过脸，不太愿意提及这些，“远古八族，吞噬了天族获得化形为人的能力，岩龙也是一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不再问了。

当我们走到峡谷口时，两个龙人拦住了我们。

他们有人的外形，又保留了龙族的特征。头上有褐色的角，手脚保留了尖锐的兽爪，身后有黄褐色的长尾，关节处也覆盖着非常坚硬的鳞片。

看到他们，我才发觉黑阎龙拟出的人形没有保留这些龙的特征，单看外表与普通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