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岩龙守卫对我们高声喝道。

“我想见见你们的首领。”我回答。

“首领岂是你这种人类想见就见？滚！”一个守卫立刻抬手向我抓来。

但他很快遇到了抵抗，飞速倒退了几步，捂着手哀嚎了几声。

我甚至没有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等他开始哀嚎才发现，他的手上一片焦黑，像是被烈火一瞬间灼烧成了黑炭一样。

我看向身边的黑阎龙。刚才是他挡住了对方，抬起的手还在半空。

“你没有必要护卫我，即使是他的命令，你也不必遵守。”我说。

他似乎对我的话感到很不理解，带着些微困惑和不悦皱起眉，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意义。片刻之后他得出了结论，缓缓放下了手。

此刻，我隐约猜到临行前神专程叫住黑阎龙时说了什么。祂明面上让黑阎龙做护卫，实际上很可能是相反的意思。

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岩龙精魄，只要精魄带回去，那么是谁带回去的有什么重要的呢？祂安排黑阎龙出面，就是为了保证在最极端的情况下，黑阎龙也能够取出精魄带回神殿。祂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英鸾能不能活着回去。

而这，也成为了我唯一的机会。

岩龙的力量远胜人类，即使神赐予了我特权，却并未免我于死亡。这是唯一合理的，没有正当理由可以阻拦的机会。

哪怕祂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强硬地指令黑阎龙跟随，务必保证任务完成，也没有关系。

我也想要，在这段被操控的人生里，为自己，搏一次主动权。

被黑阎龙震慑的岩龙族人并没有吓退，反而燃起了斗志，全身气息骤然膨胀，摆开了架势，俨然是要大打出手。

我扭头看黑阎龙，“你们龙类都这么喜欢打架吗？”

不知道黑阎龙有没有读出我话里的揶揄意思，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斗争是龙族血脉中的本能。”

此时，另一个岩龙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向我们走过来，扫了一圈，目光盯住我，“你们是什么人，到我们岩龙领地来做什么？”

“我想见见你们的首领。”我说。

“龙族只认可实力，想见我们的首领，就拿出本事来让我们看看。”对方回答得非常直接。

“我没有任何本事。”我回答。

“那就请回吧。”岩龙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开。

他转身，我也跟着迈步往里走。

岩龙回身，一双绿色的竖瞳紧紧盯住我，带着蛇蜥特有的怨毒，“你听不懂话吗？离开这里。岩龙不欢迎弱者。”

“不受欢迎，不意味着我进不来。”我对他笑了笑。

“啧，哪里来的**。”岩龙呲牙怒骂。

他最后说的几个字我没听懂，听发音像是“五波查”或者“翁恰”。

黑阎龙面无表情地翻译，“龙族的语言，意思是无能而卑劣的家伙。”

我转向岩龙，“我不为挑起争端，如果一定要在这里证明实力才能进入岩龙领地，我确实做不到。我只想知道，你们岩龙一族，对当年天族覆灭一战知道多少？”

我说完这段话以后，黑阎龙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三个岩龙族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什么天族？”

“如果你们不能解答我的疑惑，我想见你们的首领，问他是否知道。我听说，岩龙一族自远古八族时期起就已经存在，想来你们一定知道一些关于远古八族的事情。”我说。

岩龙族人互相对视一眼后，怪异地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打听远古八族直接去找他们就是，跟我们岩龙有什么关系？”

这里的僵持终于引起了岩龙聚落中其他族人的注意，又有几个龙人走过来。

“怎么回事？他们来干什么的？”龙人们发问。

“张口就说要见首领，说了一堆奇怪的话，听不懂。”有龙人回答他。

其中有龙人注意到了我身后的黑阎龙，“你也是龙族，为什么要跟在她身后？你们来到底要做什么？”

黑阎龙缄默不语。

“让我见见你们的首领吧。”我再次请求。

岩龙们窃窃私语几句之后，终于有一个松了口，“算了，就让她来吧。”说完，就示意其他人让开一条路，“你们跟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能够如此顺利地达成目的，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路环顾，岩龙们都居住在半地穴式的土包中。岩龙领地并不小，但聚落却不大，粗略估计，整个岩龙聚落里大约只有三十个岩龙族人不到。

于是我问前面引路的岩龙，“这里是所有岩龙生活的地方吗？为什么只有这些族人在这里？”

岩龙回头看了我一眼，“龙族和人类不同，我们的寿命远比人类要长，但繁衍也比人类慢许多。岩龙族成员至多也不到五十，大家都生活在这里，打猎时才会外出。”

我看向身边的黑阎龙，向他求证。

黑阎龙回答，“龙族繁衍极为困难，超过百名就已经是极庞大的种族了。”

我点头表示明白。

我们走到中央最大的一处土堡垒前，此处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广场，广场周围竖着扎着布条的棍子，似乎是用来表示这里是一处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广场对面，一道下坡通向地面以下的地穴。

我们跟着引路的岩龙进入地穴。此处与人的建筑完全不同，基本上没有陈设，唯一的装饰物是用不知什么野兽的骨头串联成的巨大项链和摆件。

岩龙首领就盘坐在地穴中间，他并没有化成人形，而是保留了大量龙的特征，看上去更像是一条能够直立的四爪龙，全身都覆盖着坚硬如铠甲的龙鳞，随意摆动的尾巴里蕴藏着能够轻易击碎岩石的力量。

“首领，这个人类坚持要见您。”引路的岩龙向他首领汇报道。

首领先看着我身后的黑阎龙，然后才转向我，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困惑，“一个人类，怎么会跟龙在一起？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知道，岩龙一族对当年天族覆灭的事情知道多少？”我开门见山。

听我提到天族，岩龙首领立刻如临大敌，浑身肌肉紧绷，四爪张开作攻击状，“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天族！”

我唤醒了纹身，一个美丽女性的虚影浮现。

被重塑的身体已经没有纹身了，但它刻印进了我的灵魂，即使身体被毁灭，依旧能够唤醒它。

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只让纹身现形，而不激活它的能力。

纹身点亮之后，岩龙首领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伸出利爪指着我，“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你！……”

就连黑阎龙看到我显现纹身，都显出几分吃惊。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暴露。

只有旁边的岩龙族人完全不明就里。他们不知道天族，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纹身是什么。

“无论我为什么有这个纹身，我有它，就意味着我知道天族不奇怪。”我说，“你们岩龙对当年一战知道多少？请告诉我。”

岩龙首领的脸在一瞬间变化了三四种颜色，速度极快，他一脸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

就在我们沉默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一个年迈的岩龙忽然冲到了地穴入口，他一双龙眼老迈却毫不昏聩，伸出一根指甲指着我，“你……你是什么人！”

岩龙首领也被对方的突然出现吓到，似乎是完全没料到这位老者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祭司！”岩龙族人跑上去，试图扶着老者，却被老者一把推开。

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气对我说，“你……你到外面来！”

我看向岩龙首领，他并没有否定的意思，于是我转身走出地穴，跟着这位年老的祭司走到首领门前的广场上。

此时广场周围已经围满了岩龙族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祭司直直盯着我，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个纹身？你从哪里得到它？”

我没有回答，“我是来问你们对于天族覆灭一战知道多少？我想听听岩龙一族如何看待天族他们。”

岩龙祭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也开始不平稳，明显能够看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

“好，好。”他握紧了拳头，“我们龙族只看重实力，获得我们认可的方式，只有力量与征服。你想知道答案，就接受挑战！如果你胜出，岩龙的过往就可以告诉你。”

我思考了一下，问，“人和龙的力量差距之大，你可以轻易将我碾为尘土，尽管这样，你还是要我接受你的挑战？”

岩龙祭司昂起头，“若是实力不够，就算你握着天族的纹身，也没有资格了解真相！”

“好，我知道了。我接受。”我说。

还不等岩龙祭司发话，黑阎龙就止住我，“英鸾，龙族的挑战，不容许任何外力干预，无任何限制，甚至可以杀死对方。一旦接受，我不能插手，即使你有双刀，也恐怕凶多吉少。”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能暂时回避吗？先离开，等结束了再来。”

少见的，黑阎龙脸上的表情流露出迷茫和些微挣扎，他想了很久才作出决定，不知道是得出了结论，还是放弃了思考。

“我就在这里。”他说完，放下了试图阻拦我的手。

岩龙祭司盯着我，“决定了吗？人类。”

我点头。

岩龙祭司周围的土地忽然开始向上升起一层壁垒，将它包裹进去，成了一个泥土做的巨大龙蛋，龙蛋外层形成了一层层龙鳞的形状，庞大的能量波动自龙蛋向外散发出来。

这是龙族恢复真身的准备，我曾经在天族之龙身上见到过。

果然，当岩土龙蛋破裂时，狂躁的波动席卷全场，岩层一样的蛋壳碎片飞溅，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头山一样的巨龙，巨大的鳞片覆盖全身，坚硬如厚重的岩层，庞大的身躯落地就在地面踏出一层皲裂的纹路，四爪轻易地划出沟壑一样的划痕，长尾扫动时，灰尘满天，周围的树和土丘十不存一。

巨龙碧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沉重的气息从他口中往外喷吐。

“人类，拿出你的本事来！”他声如洪钟地咆哮。

紧接着，他抬起前爪，向着我直接压下来。

黑影一瞬间将我笼罩，带着巨大的风压，透过他利爪间的缝隙，我看到了背后苍蓝的天。

我收起纹身，感觉着笼罩身体的暖意逐渐消失，仿佛意识也跟着风一起被吹散。

但那带着飓风的利爪没有落在我身上，只有风吹起了我的头发。

炎龙祭司收回手，他盯着我，眼里带着怒意，“人类！为何不出手？！”

我反问，“为什么你没有劈下来？”

炎龙祭司紧紧咬着牙根，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如刀锋一样的痕迹，我看得出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身体因过于激动而颤抖。

“好，好！那就不必留手！人类，这一次你还敢托大，必定叫你骨头都不剩一把！”

他全身龙鳞都发出了奇异的光芒，像是凝聚起所有的力量，要倾尽全力地发出这一击。

他昂起上半身，再度抬起前臂。

带着金色光芒的龙爪再次向我落下。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慢到我能看清巨大龙爪在施展巨力中微微一张一弛。

人生所见无数画面在面前一闪而过，明明汹涌而迅猛，这一次我却能轻易地抓住其中任何一片，看清画面上的讯息，再任由它从指缝间流走。

我看见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我想起很多和他们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有时开心，有时悲伤。我曾经因失去而悔恨，因犯错而自责，因高兴而忘形，因无奈而堕落，但现在我不会被当时的心境困扰，往事在我眼里变得清晰透彻，故人在我眼里变得平静从容。我无需思考结果，无需去想他们究竟对我做过什么，是爱我还是害我，无需去计较下一步我要如何应对他们。我只是看着他们和我擦肩而过，重新走过我的一生。

这一刻，我终于从名为“萧红”的人生里挣脱出来了，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格外轻松畅快的感觉。我好像终于变成了第三人，与自己无关的第三人，我可以站在人世以外，以一个旁观者，一个无关的观众的视角，去回顾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我可以畅快地去点评，不因为这是我曾做过的事就有所宽恕，不因为这是我曾受过的苦就格外怨愤。

我放下了心中对“生”的执念。我不再执着于此刻的存在，活着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事情。

我明白了源东平所说的物哀之美。人与人，人与物一生一次的相逢，就已经是此生大幸，又何须在乎这缘分一定要长长久久？我见过，亲手触碰过，他们也都真实地活过。

我并非放弃与厌倦。相反，我深爱着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深爱着我曾经见过的人们，在死亡将要降临的刹那，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份爱意。我的每一寸伤痕，我得到的每一分温柔，都是如此珍贵。

我爱着我身为人的全部，我爱着我短暂而热烈的生命。

我是我，是天地与众生的化身。

我不是我，是一个纯粹热烈的灵魂在人世中投下的一个影子。

我将我所得到的一切奉还于天地，如此，天地间不再有我。

利爪在瞬间错位，我从巨龙的指缝间穿过。

沉重锐利的黑色指甲在地面划出泥土翻涌的沟壑，却没有碰到我半分。

岩龙祭司完全没有因力量压迫带来的傲慢与喜悦，他近乎癫狂，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一双碧绿的眼几乎染成血红。

他歇斯底里地对着我咆哮，“人类！你在嘲讽我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回答，“我不会伤害你，任何时候都不会。”

我这样轻的一句话，却好像击碎了他厚重的铠甲。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坚硬的龙鳞也开始破碎，在烟尘中一点一点崩溃。

他大口地喘息，像一个上了年岁后心脏病发作的老人，艰难地支撑着身体。

他退后半步，勉强抬起前臂，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苍凉而悲壮。

他仰天高呼，“大祭司啊！大祭司！”

紧接着，他将前爪刺进自己的胸口，抓住心脏。

赤红的龙血泼洒出来，血流满地。

紧接着，岩龙祭司巨大的身躯失去支撑力量，沉重地砸在地上，尘埃翻滚，血珠飞溅。

岩龙族人们震惊到说不出话，一旁看着的黑阎龙也惊呆了。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为什么选择结束自己？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