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巨龙身躯,茫然无措盘踞于心头。
我走上前,小心地伸出手,覆在早已失去力量的龙首上。
悲凉的情绪从掌心蔓延到身体。
生命死亡时,沉重,又孤独。他选择自戕,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作为祭品奉于天地。
他以这样决绝的姿态,在祈求什么?
刹那间一个特殊的空间张开,一瞬间将我笼罩进去,快到不给我反应的时间。
等我缓过神,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的空间,一个苍老的龙人站在我面前,灰暗的眼眸分明没有半点生气,却又好像藏着微弱的光芒。
他是岩龙祭司。
“发生了什么?”我问。
岩龙祭司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这里是不存在的时空。龙族死亡的时候,灵魂周围会形成一个特殊的时空,这里的时间不流动,灵魂消散以后,这里也会跟着消失。等你回到斗气大陆,时间也会恢复正常。”
我看向面前的岩龙祭司。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我,嘴唇翕合半天,才颤抖着说,“没有想到,我还能够见到您……”
“您误会了。我不是大祭司。”我说。
他摇头,“我知道,你让我重新见到了她……”
他双手交握,像一个年迈的农民,“我太老了,从那一战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我的亲友故交都已经离去,唯独我还活着,就好像审判我罪孽的家伙把我忘记了,忘了带我走……”
他说得混乱,我并没有听懂。
“我曾经,和许多故友一样,敬仰过大祭司。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领袖。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和那位一起背叛神……天族的始祖死了,她也赔上了性命,只为了救她的族人。她明明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从来不伤害我们。”岩龙祭司静静地诉说起了过往,像一个回忆往事的老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决……我们听从神的命令,和八彝一起屠杀天族,屠杀他们的附庸。作为奖励我们得到了力量,得到了以前没有的地位,可我们永远失去了她。”
“你到现在还是很仰慕她。”我说。
岩龙祭司微微点头,“是。我们逼死了她换来力量和荣耀。我不后悔,可我对她有愧……”
“曾经的友人都已经离去,即使获得了天族的力量他们也活不久,如今还记得那场灾难的还剩多少?我活到现在,只希望能等到她……我想,如果她能够亲手结果我,我的罪就可以消了,我可以安宁了。可是你……可是你……”
他说着说着,悲伤地笑了,“你和她,太像了,你说的话,就像是她回来了。”
我低下头,“抱歉,我无意玷污她。”
“不,你让我明白,我的罪,谁都消不了,只有我自己该负责。我等了那么多年,等着有一天她能够亲手消除我的罪,只是我在逃避,是我不敢面对她。”岩龙祭司说着,忽然精神了起来,原本暗沉的眼睛亮起了光芒,“谢谢你。”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
此刻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犯了错不敢见父母的孩子,狼狈地流浪在外。他期待着有一天母亲可以找到他,打他骂他,然后带他回家。
可他终于明白,温柔的母亲并不会打他骂他,却也永远不会来接他了。这回家的路那么长,他只能自己走。
想到这里时,我觉出了些许酸楚,又多了一丝清澈的感悟。大祭司,于他们而言,似乎不是一个领袖,而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她垂眸凝望世人,如母亲看着她的孩子们。她平等地爱着所有人,追随她的,背叛她的,她都接纳了。
所以她的孩子们也爱着她。
他翻转手心,捧出一团暗黄色的光球。
光球悠悠飞到我的身体里,化作能量融入了我背后的纹身。
随着这团光芒进入我的身体,这个空间也开始消失。
我再度看向面前的岩龙祭司。
岩龙祭司闭上眼,腐朽的纹路沿着他的身体蔓延,一点点变成将朽的枯木。
“回去吧,回去吧。”
随着他的声音消失,周围的空间也开始崩塌,白色光芒飞速消散,重新拼合成原来的世界。
我站在岩龙祭司的身躯面前,什么都没有改变。
裂纹爬上如山般的躯体,岩龙祭司逐渐化为尘粉,就像婴孩回到母亲的怀抱那样,安静地回归大地。
尸体消失以后,遗留下一枚瑰丽的琥珀,在阳光下折射耀眼光芒。
这就是岩龙一族的精魄,神命我带回去的东西。
我捧起这枚精魄。
愤怒的岩龙族人迅速将我围住。
“放下!那是祭司遗留之物!你不能拿走它!”岩龙族人们大声怒喝,向我摆出了攻击架势,预备上手直接夺精魄。
黑阎龙走到我旁边,沉声问,“你一早就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我僵硬地摇头。
“我没有想设计岩龙祭司的死亡,他只是一个伤残老兵,孤独了很久。那场战争……”
我没有说下去。我知道这段话不该在他面前提起。
岩龙族人们逼近一步,“将精魄交出来!”
我将手中的精魄递给黑阎龙,“你带着它回去吧,任务已经完成了。”
黑阎龙没有接过,他盯着我,“这才是你的目的吗?”
我听了只觉得想笑。这个任务,就是要夺取精魄,然后送给那个名叫萧炎的年轻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岩龙首领这时终于走上前,“你们是为了岩龙精魄才来?!”
我回答,“是。”
他慢慢咬住牙,“你故意提起天族,放出纹身,就是为了逼死祭司?!”
“不,我不会设计这么复杂且不可控的计划。如果只是为了精魄,巧取豪夺都更有用。我有我的目的。”我说。
“我不能容许你带走祭司的精魄!”岩龙首领燃起了怒意,“你们是岩龙一族的敌人,没有资格拿它!”
“我知道。”我说着,看向黑阎龙,将精魄交到他手里,“你去吧。”
岩龙首领指挥着一众龙人,向着我们发起进攻。
剧烈的地动传来,强烈的冲击震碎地表,沿着地面向我们延伸。还有龙人用力量聚集起了沉重的岩土球,向着我们劈头砸过来。
“走吧!”我伸手推了黑阎龙一把。
黑阎龙依旧没有动。
火焰的旋风从脚下的地面卷起,所有扑向我们的攻击全部在火焰形成的墙壁中消弭,巨大的岩土球竟然直接在高热中迅速焦黑萎缩,直到剩下一片残渣。
紧接着,强烈的飓风在我身边爆发,带着炽热的高温,像是火箭在身边腾飞。
一股巨力忽然抓住了我,双脚瞬间腾空,瞬间加速度带来的重压让我失控地惨叫出声。
加速度只是瞬间,很快就减弱下来,但浮空的感觉没有消失,脚探不到地面。
我在狂风中勉强睁开眼,只一眼就三魂六魄全飞。
我被拽上了万里高空,云层在我脚下飞速后退,而支撑着我的身体的,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龙爪,它将我虚握在掌心,稍不留神我就会从它的指缝间掉下去。
我未经思考地抱住了其中一根龙指,像条瘫软的八爪鱼一样攀在它上面,紧紧闭着眼睛,哪里都不敢看。如果不这么做,马上要摔下去的恐惧会让我发疯。
这种惊魂夺魄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将我头发衣服吹得一团乱的风在逐渐减弱,直到归于平静。
光芒重新笼罩头顶,我抱住的那根龙指也在缓慢松开。
它在我环抱中化为虚无,失去支撑,我直接摔在了地面上。恐惧并没有因为我落地就随之消退,我的手脚仍然发抖得厉害,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嘴里掉出来,恶心的感觉不断冲击着咽喉,想要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去。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连死亡都不惧怕,却因为飞到空中而吓得站不起来。”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这种难受的感觉里逃出来,手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依旧觉得脑袋在发晕,面前一片模糊。
模糊中有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英鸾?英鸾?还好吗?”
我盯着那只手挥动的地方看了半天,又缓了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在问我话。
我看向一旁,那个熟悉的黑发青年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我。
他转身去拍了一旁的白发青年一巴掌,“叫你温柔一点,跟你说过她怕高的嘛!”
白发青年依旧冷着脸一语不发。
恐高的眩晕彻底过去以后,现实重新占据我的脑海。
我失败了。
我又一次失败了。
我的目的没能达成,我唯一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眼泪涌出来,冰凉得没有体温。
我慢慢转向黑阎龙,“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黑阎龙不回答。
我支撑着自己,颤巍巍站起身,向他逼近一步,“我已经……已经活够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会……为什么要逼我活下去……你们就是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焱仙看向我,完全不明白的样子,“你在说什么啊?”
我依旧盯着黑阎龙,声音逐步失控,从颤抖转向绝望,“你带我回来干什么啊?啊!……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带精魄回来就够了!你在做什么啊!……”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因为缺血而发麻,眼泪控制不住地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们要杀死我几次?要我死几次?……萧红也好茗音也好英鸾也好,根本就是被你们捏造出来的假人!让这个假人彻底消失也不可以吗?!”
“英鸾!”
焱仙出声喝住我。
他盯着我,眼神陌生而冰冷,“不要再说出格的话,你已经被选择成为神使,除了听神的命令,你没有第二条路。”
我没有因他的态度而感到奇怪,不如说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笼罩着心头的迷雾忽然散开。
无论焱仙,还是黑阎龙,都是忠实的护卫,忠诚地执行着神的命令,从无悖逆。无论他们平日里对我是友善还是冷淡,当我执行神的命令,他们就会配合,而当我选择违背,企图逃走,他们同样会站在神的那一边向我抛出锁链、挥下屠刀。
焱仙推着我回到神殿。
神接过了黑阎龙奉上的岩龙精魄,把玩了一下,相当满意,“质量上乘,蕴含能量也丰厚,可以。就让那个小子试试。”
祂看向黑阎龙,“做的不错。”
黑阎龙没有答话。
神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英鸾,你使用了不属于我赐给你的力量。”
祂捏着手里的岩龙精魄,不太高兴。
“你用它,是想得到什么?”
祂盯着我,目光又像是穿过了我,看着我身后的东西。
“说话。”
祂下令。
黑阎龙和焱仙都转头看向我。
焱仙推了推我的手臂,小声提醒我,“英鸾。”
神皱起眉头。
“算了。”
祂继续以手抚摸那枚晶莹如琥珀的岩龙精魄,“你不会再使用那个能力了,对么?”
我嘶哑着声音开口,“对,不能再用了。”
这不是一个能让祂满意的回答。
但祂不再追究了。
“你们去吧,小龙留下来。”
焱仙拉着我的手把我从神殿里拽了出来。
“英鸾,你要不要去休息?”站在神殿门口,他问。
我僵硬地转过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明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很多人在里面尖叫,又好像一直都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英鸾是谁?
我被推搡着从睡梦中醒来,脑袋一片混沌,像是大病初愈一样浑身没有力气。
耳边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有人一直在喊我,让我醒一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青衣仙女蹲在我床边,是萧薰儿。她正在推我的肩膀,一边推一边喊我。
“快起来,别睡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约好了要一起庆祝的。”
我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揉眼睛驱赶睡意,说,“什么生日?我已经七年……八年没有过生日了。”
萧薰儿“噗嗤”一笑,“你睡傻了?去年在家里还给你庆祝了,萧宁想恶作剧灌你喝酒,被我们一起推到池塘里摔了好大一个跟头,你忘了?”
我一脸茫然,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
萧薰儿给我洗了脸,给水漱口,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这是我专门找人给你订做的新衣服,你快换上看看。”说完不等我反应,就给我穿衣。
萧薰儿衣品很好,天青色窄袖外套压薄柿色长裙,内配藕荷色底衫,系一条海棠红腰带。样式常见,但手工精巧,纺线细密,暗染的印花也精致可爱,是闺中少女的常见穿搭,又雅致新巧。
换好衣服,萧薰儿又给我梳头。我一脑袋乱糟糟的鸡窝发型甚少打理,萧薰儿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整理发髻一边数落我,“你呀,都不像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顾形象,这样子可没有男孩会喜欢你。”
正梳着头,有人打开了宿舍门,是萧玉萧媚两个。她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来,笑话着说,“我们的小寿星真懒,睡到现在还没起来呢!”萧媚飞过来抱住萧薰儿,“薰儿姐!一会我们去哪里玩?”萧薰儿正给我梳头发,一把被她带偏了,扯到了我的两撮毛,痛的我叫了一声。
萧媚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
萧薰儿无奈地笑着跟她们两个说,“两位姑奶奶先坐一下吧,等会我带你们去玩。黑角域的翠山阁新上了一批首饰,一起去看看,然后买一支给我们的小寿星。我还在百珍阁定了一个包间,看完节目一起去尝尝他们家的新菜。等吃完了,就去看戏。新开了一家戏彩坊,今天要上一出好节目。”
萧媚拍着手跳起来,“好啊好啊!我要买一对新耳坠,现在这个款式好老了,连玲珑都说我这是老太太才爱戴的。”
萧玉笑着戳她的脸,“你呀!都十几对耳坠了,还不够你戴的。”
正热闹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唐小冬呢?”
萧薰儿笑了,“你又傻了?唐小冬已经离校了。”
我忙站起身,“她去哪里了?”
萧薰儿把我按着坐下来,“头发还没梳完呢。她早就跟你说过,回出云开草药铺了,现在忙着呢。”说着她叹了口气,“不过她一个人也确实很困难,还好她家里人帮衬着,才把草药铺子支起来。”
我的心放了下来。
正说着,有人敲门,宿管阿姨送进来一封喜帖,说是给我的。
我接过来看,竟然是东瀛源家寄来的,邀请我参加源家次子的婚礼。
“结婚?源家?”我疑惑着打开了喜帖。
『兹有西境贵门之女汝兰陵与东瀛源家次子源东君,唯此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月盈水满之日,佳偶双成,喜结连理。鄙府设薄酒一席,诚邀贵人萧红参加。望百忙中移贵趾,君之光临,当使寒舍蓬荜生辉,添新禧之瑞气,增美姻之佳音,万望勿辞。』
源东君和汝兰陵要结婚了。
心底有些微高兴,变得暖暖的。他们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苦尽甘来,如何不幸福?这一东一西两家人,竟也能走到一起,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纵然隔着山,隔着海,也终究有机会做了夫妻。
正说着,头发梳好了,我把喜帖收起来,准备之后去东瀛。
忽然又有人敲门,萧玉打开门,笑着喊起来,“哎呀,你怎么过来了!你看这是谁!”
我扭头一看,是张清秀可爱的小脸,一见我,便立刻浮上红色,眉梢眼角都带着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