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交响
第九章：尘埃与海洋
天文台的那一吻，像一颗投入湖心的、拥有巨大质量的超新星，它所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一场足以重塑整个世界的、温柔的时空扭曲。
从那晚之后，闻域和海然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也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圆融的境界。
他们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去试探彼此的边界。他们之间，那种属于初恋的、生涩的甜蜜，迅速地，被一种相濡以沫了数十年的、老夫老妻般的默契所取代。
他们会在清晨，于同一张床上醒来。闻域会比海然早醒半个小时，只是为了能多看一会儿他那安宁的、不设防的睡颜。而海然，则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像一只寻找热源的猫一样，熟练地，钻进闻域的怀里，然后，继续安睡。
他们会在傍晚，一起，走进大使馆那巨大的厨房。海然会兴致勃勃地，尝试着为闻域，烹饪那些他从古籍里看到的、奇特的蔚蓝星王室菜肴。而闻域，则会站在他身后，笨拙地，为他打下手，时不时地，因为递错了调料，而被海然嗔怪地，瞪上一眼。
他们拥有了，所有平凡情侣所拥有的一切。安静的陪伴，默契的微笑，和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的、琐碎而又温暖的日常。
然而，在这一切看似完美的表象之下，闻域的心中，始终，悬着一根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细的丝线。
他知道，他们的关系，还缺少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海然，爱上了那个无所不能、温柔强大的虚拟之“辰”，也接受了那个会做噩梦、会因为音爆而失控的、现实里伤痕累累的闻域。可是，他，海然，从未亲眼见过，那个创造了这一切伤痕的、真正的“地狱”。
他从未见过，在砂尘星上，那个如同行尸走肉般、沉默地、在垃圾堆里，挣扎求生了五年的“幽灵”。
闻域觉得，只要海然一天没有见过那个“幽灵”，他们之间，就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关于“想象”的纱。他需要，海然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他所经历过的、最真实、最不堪的过去。
他需要，他最爱的人，亲手，为他那段长达五年的、不见天日的流放，画上一个真正的、属于“接纳”的句号。
于是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他向海然，提出了那个他已经考虑了很久的、艰难的邀请。
“海然，”他正在为海然生态花房里的一株植物，修剪着枝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海然正靠在一旁看书，他抬起头，好奇地问。
“一个……很糟糕的地方。”闻域的声音，有些干涩，“但那是……我过去五年里，唯一称之为‘家’的地方。”
海然手中的书，无声地，滑落在了地毯上。他看着闻域，看着他那张平静的、却又隐藏着无尽情绪的脸。他瞬间，就明白了闻域的意思。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厉害。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微笑。
“好。”他说，只有一个字。 “我陪你去。”
“信天翁号”，再次起航。
这一次的航行，与上一次，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旅途，截然不同。整个舰桥，都弥漫着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庄重而又安静的氛围。
海然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只是，安静地，陪在闻域的身边。他能感觉到，随着星舰离砂尘星越来越近，闻域身上那股总是沉稳的气息，开始变得有些不稳。他会长时间地，凝视着舷窗外那片飞速掠过的、冰冷的星海，一言不发。
海然知道，他正在进行一场，与自己过去的、漫长的告别。
当那颗熟悉的、通体呈现出暗红色的、如同被鲜血浸染过的星球，再次出现在舷窗之外时，闻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海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这里。”他说。
闻域转过头，看着他，那双总是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反手，握紧了海然的手，点了点头。
是的，他不是一个人。这一次，他是带着他的光，重返地狱。
当他们，走出“信天翁号”，踏上砂尘星那片充满了铁锈味的、红色的土地时，前来迎接他们的，是早已等候多时的、如今已是7号处理场“荣誉场长”的老张。
“董事长！”老张看着眼前的闻域，激动得，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他看着闻域身上那剪裁合体的昂贵衣物，和他身后那艘华丽得不像话的私人星舰，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张叔。”闻域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所有的、属于“董事长”的光环，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沉默的年轻人。
老张的视线，随即，落在了闻域身边的海然身上。他瞬间，就呆住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那不像是真人，更像是……是神话里，那些会引诱水手坠入深海的、美丽的海妖。
“这……这位是……”老张结结巴巴地问，他甚至，都不敢直视海然的眼睛。
闻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也无比骄傲的微笑。
他上前一步，将海然的肩膀，自然地、充满了占有欲地，揽入自己的怀中。然后，对着自己这位，在他最落魄时，曾给过他一丝善意的老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又郑重的语气，介绍道：
“张叔，给您介绍一下。” “这是我的爱人，海然。”
“爱人”这两个字，从闻域的口中说出，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坚定。它像一道最温暖的、最耀眼的阳光，瞬间，穿透了砂尘星那总是灰蒙蒙的天空。
海然感觉自己的眼眶，在一瞬间，就湿润了。
他看着闻域，看着他那张在砂尘星粗粝的风中，显得格外坚毅的、英俊的侧脸。他知道，在这个他曾经受过最多苦难的地方，以这种最平等、最亲密的身份，向他过去的朋友，介绍自己——这是闻域，能给予他的、最顶级、也最动人的浪漫。
闻域带着海然，进行了一场，独一无二的“地狱巡礼”。
他指着远处那片，如今已经盖上了全新的、自动化温控工棚的区域，对海然说：“那里，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一个用废弃集装箱改造的铁皮屋。夏天，里面能热死人。冬天，风能从每一条缝隙里，灌进来。”
他又指向另一边，那座依旧高耸的、代号“利维坦”的废料山。 “我曾经，就在那下面，差点被活埋。也是在那里，我救了一个叫小刘的工友。”
他还带着海然，来到了那个最高的、他曾经最喜欢待着的废料堆顶上。 “过去的五年，每一个我睡不着的夜晚，我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天上的两颗月亮，从升起到落下。”
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别人故事的语气，将自己那段充满了痛苦、挣扎和麻木的过去，一点一点地，剥开，坦然地，展现在海然的面前。
他没有丝毫的隐瞒，也没有一丝的自怨自艾。他像一个最勇敢的病人，将自己身上那些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全部，展示给了他唯一的、也是他最信任的“医生”，看。
海然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紧紧地，握着闻域的手，认真地，听着，看着，感受着。
他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闻域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充满苦难的土地。他用自己的手指，去触摸闻域曾经居住过的、那冰冷的铁皮墙壁。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闻域曾经仰望过的那片、孤独的、暗红色的天空。
他正在，用这种最直接、最深刻的方式，去拥抱闻域的整个过去。
傍晚，他们再次，登上了那个最高的废料堆。
砂尘星的黄昏，有一种独特的、悲壮的美。巨大的、一大一小的双子恒星，正缓缓地，沉入地平线之下，将整片红色的沙漠和连绵的废料山，都染成了一片流动的、充满了金属质感的、浓郁的金色。
他们并肩坐着，就像闻域过去五年里，无数次，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时一样。但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海然，”闻域看着远方的落日，轻声开口，“你知道吗？在这里的五年，我其实，并不恨我的父亲，也不恨高峻。”
“我只是……觉得很孤独。”
“那种感觉，就像你是一个已经被世界删除的角色，你身边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你活着，只是为了，履行‘活着’这个最基础的程序。”
“是‘蓝’，也就是你，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被需要’。是你，让我那片早已死寂的、荒芜的精神世界里，重新，开出了一朵花。”
“所以，我那时候想，只要能守护住那朵花，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谢谢你，”他转过头，看着海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温柔的星光，“谢谢你，在我最像一个‘幽灵’的时候，愿意，和我说话。”
海然看着他，看着这个，将所有的伤痛，都平静地，转化为感谢的男人。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
他凑上前，主动地，吻住了闻域的嘴唇。
这个吻，带着砂尘星的风，带着铁锈的味道，也带着，海然眼角，那滴落下来的、温热的、咸涩的泪水。
“闻域，”他在这个吻的间隙，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你听着。”
“你不是幽灵。” “你是我，独自在深海里，唱了上万年的歌，终于，等来的、那唯一的回响。”
闻域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填满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同，坐在他曾经的“地狱”之巅，亲吻他、并告诉他“你是我的回响”的王子。
他知道，他那颗流浪了太久的、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它最终的、也是永恒的归宿。
他不再需要任何虚拟的世界。因为，他最爱的人，已经勇敢地，走进了他最不堪的现实，并用爱，将这片废墟，变成了一片，可以开出花的、温暖的土壤。